主持人李亞:實際上在100年以前,我們就有中西價值的激烈碰撞和討論。在現在的中國社會,我們看到各種社會矛盾越來越突出。可能一些官員的腐敗,既是製度問題,也是傳統文化道德問題,他們無所畏懼,無所敬畏。對於這樣的問題,怎麼靠文化傳統的發展、重建來緩和呢?
葛劍雄:這是個很大的問題,我倒覺得有些話題我們可以聊得輕鬆一點。
我們考慮這個問題是不是會長期存在下去呢?我們現在講馬克思,講到他的政治經濟學,其實恩格斯之所以肯定馬克思是因為還有兩大共識。第一大共識是文化,紛繁複雜的文化中人為的是什麼?就是首先必須解決衣食住行,在這個基礎上才可以有文化、政治、宗教、曆史。所以如果這個基礎不全變,具體的傳統肯定難以徹底消減。比如現在建設新農村,比如中國現在工業化、先進化,你原來賴以存在的傳統基礎就沒有了。現在我們看西方往往隻看憲法,看到了政黨,看到了法律,但是你們看看西方和東方,能夠影響社會的是否僅僅就是這些呢?可以說對世界大多數國家來講,還有宗教。美國也好、歐洲也好,法律再強,能解決一切問題嗎?科學再發達,能解決和解釋一切市場現象嗎?再公正的社會,能夠保證沒有天災人禍嗎?
大家稱印度為世界最大的民主國家,但是到印度去看看,誰還能夠不理解什麼叫髒、亂、差?那它的社會為什麼進步呢?到印度去看看,夫妻兩個人帶著孩子去行乞,男的拿大頂、翻跟頭,女的跳舞,兩個孩子在父母旁邊看,你給他錢可以,你不給他錢他也沒什麼辦法。因為他們的目標是這兩個孩子長大了也做這個,他們如果今天能夠拿到一點錢,能吃飽飯,也就心滿意足了。這就是印度。你可以認為這是不合理的,但是他們認為是合理的。
在印度,當時我跟王石乘一條船,王石說他看過餘秋雨的一篇寫這裏的文章,他感到很惡心,很悲涼,為什麼呢?火光湧起,幹嘛?在焚燒屍體!因為他們認為人死了以後,能夠在恒河邊上燒掉靈魂,把骨灰撒在恒河裏,這是人生最大的幸福。有人在恒河離開世界,那邊還有人在洗澡,那邊還有人想喝恒河的聖水,對他來說喝了這個水也是一種幸福,三種人都幸福。
我們當然希望改革,我們覺得這是我們的選擇,但是我很懷疑,如果中國僅僅有改革,沒有靈魂的升華,沒有傳統,或者沒有長期的賴以維係自己民族的一些讓我們充滿自信的力量,中國會成為什麼?
我對中國不悲觀。曆史上發生過天翻地覆的變化,但是隻要有少數精英能夠自覺地把傳統文化留下來,這個社會不會倒退。秦始皇把人都殺了,書都燒掉了,但還是有人把儒家的經典藏在牆壁裏。還有山東一個姓伏的,我們叫他伏生,他做了秦朝的博士,所以他有資格看這些書,並把它背下來。等到他80歲的時候,終於迎來了漢朝皇帝派來向他求教的人,讓他把自己背的《尚書》原原本本地講出來。那個時候他已經口齒不清了,女兒在旁邊幫著記錄。可惜伏生和伏小姐講的都是山東話,而來學習的是河南人,所以造成現在的版本有些不全。我想當時的“伏生”其實不隻一個,就是這些人把文化傳承下來了。曆史上發生過不止一次翻天覆地的變化,很多書都沒了,但是你不可能把所有的人殺了,把所有的書燒了。
所以說,我們今天看到的一些稱之為道德淪喪的現象,其實曆史上都出現過。你現在去看看清朝末年的景象,大概跟今天差不多,莫名其妙地做了什麼官,無恥地發了財,然後拍馬屁的人就成了要員,這種事各個時代都有。我們不要以為今天的道德倫理、精神文明有多高。人類曆史上曾經達到過的精神高度,某些天才人物對人類的貢獻,也許今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都沒有辦法趕超,我們今天的道德品質,不見得比春秋戰國時候高,也不見得能超過民國時候。從這個方麵來講,我又不怎麼樂觀,所以我剛才強調政府的作用。你想,如果當初漢朝的皇帝到伏生90歲的時候還沒有想起他,那麼《尚書》肯定傳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