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高屈身抱拳道:“請大人指點迷津。”
福必塔砸吧了下嘴,道:“查案這事全由李老弟說了算,李老弟說是什麼,就是什麼。但就一句話,四爺那呢不能沒有交代,而且要交代好了。”
聽完,李高完全摸不到頭腦,這算是線索嗎?
看李高一副眉頭緊鎖的樣,福必塔在心裏罵了兩個字:呆子。清了清嗓子道:“老夫離京前,皇上交代過,這事不能牽扯不該牽扯的事,這麼說,你懂了嗎?”
“大人所指卑職還是明白的,可卑職不明白的是,沒有任何線索,抓不到罪犯,那如何向皇上交代?向四爺交代?”說完,一臉真誠的看著福必塔。
福必塔氣得差點把自己胡子揪下來,無奈的說:“我的李大人喲,說句不好聽的,即便你找出了真凶,你真敢往京城裏送嗎?再往深了說,即使你敢送,老夫也不敢送!皇上派你我到此,無非是要了結此案,讓朝廷對整件事有個合理的說法,讓朝堂上的紛繁懷疑,統統丟到金水河裏。老夫這麼說,你明白了嗎?”
李高心裏一驚,這可是欺君!不禁貿然抬頭,認真打量起福必塔是不是在說醉話。
福必塔知道李高心裏在想什麼,他吸了吸鼻子,吩咐道:“刑名的事,我不甚懂,還要靠李老弟,但奏折呢得老夫來寫,誰讓老夫接了個這麼倒黴的差事!李老弟,你一定要把案子做得滴水不漏,讓這個,”說著福必塔伸出四個指頭,“找不出話來說,要知道,他在京城,刻薄可是第一份,他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而且此事的‘主犯’,一定要穩妥可靠,不能落下任何把柄,讓人找到任何借口來彈劾我們欺君,隻有這樣,你、我或許才能過了這關。”說著說著,福必塔打了個酒嗝,說完,他仿佛有點明白,康熙為什麼給他派個家學深遠的李高了,又為什麼非讓他來辦這個案子。要解決這件案子,還得自己和眼前這個呆子兩人互補長短……想通了,福必塔心中不覺一鬆,看來李德全那閹人誠然沒騙他。他便不等李高這呆子回話,隨手端起茶,示意送客了。
李高對刑部宰白鵝的事略有耳聞,可現在,福必塔不僅在暗示他捏造案情和證據,而且還要他找一隻“白鵝”,來承受這滅頂之災,以此了解此案。暗自衡量一番,他決定不上這個荒唐上司的賊船,一是此事關係重大,有欺君滅族之禍。福必塔讓他一人捏造案情和證據,一旦東窗事發,福必塔一句“失察不勘,有失檢點”就可以把自己摘幹淨,至少不會受滅門之禍,而自己則不同,這個案子是自己經手,一旦翻起來,李氏三代清譽和滿門的人頭都要賠了進去。二是他絕不能讓無辜之人妄送性命。過世的祖父曾教導他,巍巍蒼天,神鬼不知,良心知,欺人莫欺己,騙人莫騙心。見福必塔不耐煩地端茶送客,他也未給他好臉色,連告辭都不說一聲,轉身拂袖而去。
李高無禮的態度讓福必塔驚出了一身冷汗,暗自咬牙:這呆子不會還想做“清流”吧?這都刀架脖子了,他……他也不想想如何能全身而退?雖然這事他做的有些不地道,但大勢如此,李高要想脫身,就不得不入此甕。隻要他把這倒黴的差事做圓了,放自己一條生路,給皇上一個交代,還朝廷一個臉麵,他自然也會幫著他,以後加官進爵,高官厚祿不全是他的?可琢磨了半天,福必塔才品出點味道來,這李高不是一頭好牽的牛,他和自己想的完全不是一回兒事,他開始後悔好像對李高說的太多,又想到李高是康熙的人,萬一李高一封密折奏上去,差事辦砸了不說,一條欺君之罪,自己可是吃不了兜著走。
“來人,來人,快把李大人給我追回來。”等福必塔反應過來時,李高已走了多時。
見李高一臉不快的回來,九頭鳥張信義微微一笑,問道:“怎麼,見你沒查到線索,福必塔給你排頭吃了?”
李高進來前,早就打定了主意,要把剛才發生的事告訴張信義,讓他代為奏報皇上,所以信義一問,他便把在驛館所說的話如倒豆般說了。見李高說的很氣憤,張信義似乎聽得很認真。聽完,他點頭,讚道:“李大人確實是國家柱石,上不欺君,下不愧對黎民,聖上有此良臣,是聖上之幸,國家之幸。”賈大夫在一旁聽了,稍稍低了低頭。九頭鳥撇了他一眼,賈大夫似乎沒有感覺到,頭低得更深了。
張信義這番話並不是李高想要的答案,他不死心,試探的答道:“張老過譽了,晚輩並不是這個意思。隻是覺得福必塔膽子也太大了,誠然敢欺君!若沒人來製止的話,難道就讓他這樣無法無天下去?”
九頭鳥微微笑道:“那依小友的意思,你是想出麵管一管我們的尚書大人了?”
見張信義又把難題拋給了自己,李高胸口一緊,急忙答道:“我人微言輕,怎能越級上報!”
九頭鳥哈哈大笑,“我的李大人呀,是老夫小看你了,雖說你為人剛正,但我忘了,畢竟你也是混了十多年的官場,這輕重還是拿捏地很好的。”
李高知他所指,臉紅了,不知如何接他的話。
九頭鳥見李高不言語,接道:“既然這樣,李大人,您不妨想想福必塔的話。老夫覺得,他的話還是有些道理的。”李高猛然抬頭,不死心的望向張信義,希望他也是在說笑。但對上張老揶揄的笑容,他的心當即下沉,自以為抓到了救命的稻草,但不過是鏡花水月,白白空歡喜一場。
“咚咚”,客店夥計敲門進來,屈身稟報李高,福大人派人請李大人過館用餐。李高抬眼望向張信義,張信義卻道:“李大人,那您忙您的,我和賈師爺就去辦差了。”說完,不再管李高,帶著賈大夫出了房間。李高望著兩人的背影,眉心皺得如核桃大,步子似乎墜了千斤,怎麼也邁不開。雖不情願,但無奈官大一級壓死人,況且他現在已失了張信義這顆大樹,若徹底把福必塔得罪了,他的禍事就在眼前。
拿不定主意的李高借著更衣,耽誤躊躇了許久,才跟隨來人再次回到了驛館。
見李高再次進門,福必塔笑臉相迎道:“你看老夫這記心,前頭送來幾隻雉雞,本來想談完話,給李老弟帶一隻回去的,可光顧著談話,把這茬忘了。等想起來,一琢磨,李老弟一個人在外,處理起來也不方便。不如在我這裏,你我就著這雉雞把酒暢談一番。豈不快活?”
李高行禮道:“下午是卑職魯莽了,還望福大人見諒。”
福必塔笑道:“也是老夫考慮不周,才讓李老弟多心了,今晚你肯再踏入我的驛館,就是還信任老夫,你我此時還分彼此,豈不是可笑?”
話畢,兩人為了化解尷尬,又東拉西扯了一番。不大會兒,就到了掌燈時分,福必塔看時間差不多了,便攜手邀李高移步餐廳,李高見狀稍做了些謙讓,也就隨了福必塔的意思,和他並肩到了餐廳。兩人坐定後,家仆才開始逐一上菜。等菜上齊,李高掃了桌子一眼,隻見最中間是一隻燜得酥爛的雉雞,四周圍著六盤各色冷熱小菜,其間放了一壺酒,初看整桌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但那隻宮廷製造的祁紅酒壺,以及屋中陣陣貢酒的香氣,不斷暗示著他福必塔與皇族之間特別的關係。想到下午的無禮,李高的脊背不禁有些僵硬,見仆人要上前執壺斟酒,他搶先一步拿起了祁紅酒壺,給福必塔斟滿,算是對下午失禮的一種賠罪。福必塔也很給麵子,舉杯一飲而盡,並無半點推辭。接著,兩人一邊談論著一些無關痛癢的雜事,一邊對飲,開始氣氛還算熱絡,但因各自懷著心事,場麵便慢慢冷了。無聲無息的飯局,讓彼此都有些尷尬,李高正撥弄著碗裏的青菜,琢磨著起個什麼頭,化解這種尷尬,卻冷不丁聽到福必塔吩咐下人:“來人,把茵茵和蘭芝叫來,讓蘭芝帶上琵琶。”
讓九爺的人來見他,李高雖有些愕然,但並沒喝高,剛想勸誡福必塔此事不妥,福必塔卻搶先拉住他的手道:“李老弟,這你不用勸,我呀,是個有分寸的。要說這也能出事,那我和她們鬼混的第一天,就出事了,可我現在不也好好的在這裏‘鬼混’嗎?”
“大人,您是醉了,要不改天我再登門道謝。”李高越聽越不是味,急忙起身辭道。
福必塔站了起來,把他按在了椅子上,“哈哈,我的李大人,你說,為什麼我的官大,你的官小呢?是我比你年長幾歲,熬出了頭?還是我刑名是這個?”說著,伸出了自己的大拇指。看樣子福必塔要借酒裝“瘋”了,李高也就順勢坐下,不動聲色的看福必塔要耍什麼把式。見李高不再亂動,福必塔接著道:“我是滿人,在皇上麵前稱自己是奴才,主子有煩憂,做奴才的就要解憂。而你,是漢人,在皇上麵前,你得稱自個微臣,皇上有了難處,你是不是也要為皇上分憂?”說著福必塔拿起酒壺,自斟自飲了一杯,又才道:“既然你我都是為皇上,那不管奴才也好,微臣也好,就要想皇上之所想,做皇上之想做,行皇上之想行,這才是忠君,這才是報國。對不對?”話說到這個份上,李高的臉色不覺開始泛白。“再者,我堂堂一個刑部尚書,查個案子,何須你一個做了十年的七品縣令跟著。我手下多的是五品、六品的知事,我何須假借你李大人之手去辦這個案子呢?李大人如何到的這承德,恐怕你比我更清楚。我官做的比你李大人大,並不是因為我年紀大,也不是因為我刑名比你厲害,而是我比你更懂得為皇上分憂。”等福必塔說完,李高掌心、鼻尖全是細汗。再想想張信義臨出門的那句話,似乎也印證了福必塔的話。但他還是不明白,正如福必塔所說,若皇上隻要一個表麵上的答案,那大可讓福必塔帶人來查,幹嘛非把他這個遠在西北的七品知縣牽連進來呢?
“大人,卑職也不明白,那皇上讓我來承德——”
福必塔打斷他道:“真相!皇上想知道真相,可這個真相隻能皇上一人知道。”
李高恍然大悟!隨即,他不單單是掌心、鼻尖冒汗,全身上下像被蒸過一般,無數汗珠從毛孔中噴薄而出,打濕了他的整件內衫。
“李大人,今日我多了這句嘴,將來你可要念著我的好。萬一哪天我吃了掛落兒,但願你能想起今日。”
“多謝福大人指點。”李高忍著驚恐,屈身給福必塔行禮。福必塔搖手:“李老弟,話已至此,你還恨我嗎?”
李高沒有回話,此時他已無法再顧及福必塔的感受了,他的整個身心仿佛掉進了漿糊缸裏,被濃稠的漿子緊緊的封住,既不能呼吸,也不能叫喊,更不能思考……
窗外聽話的蘭芝見二人撕掰好了,才抱著琵琶帶著茵茵進來。兩人一唱一和,不大會兒,屋裏流動起樂聲,時而清麗,時而低沉,婉轉起折,連綿不斷,李高聽得遠遠近近,一點也不真實,越發覺得恍惚無助了……
送走李高,福必塔幾乎是癱軟在了圈椅上,緩了半天,氣也沒順過來。蘭芝端著醒酒湯進來,福必塔斜眼看著她道:“按你們的意思李高已經拿下了,接著九爺還想怎麼樣?”
蘭芝放下解酒湯道:“老爺說笑了,九爺讓奴來伺候您,並沒有其他意思。隻是老爺遇到這不知人事的三呆子,奴生怕他害了老爺,想著九爺在京城消息靈通,又是皇上的親兒子,或許知道皇上的心思,又想著自己是九爺府裏出來的,向九爺討個人情,不是能幫到老爺嘛。”說著,便往福必塔懷裏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