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20世紀50年代,中國內地逐步實行社會主義公有經濟,且與外界隔絕,再也無商可遷,但廣東人流入香港的勢頭卻並未完全終止。1962年初,處於三年困難時期的廣東省麵臨饑荒壓力,下放到農村的一批青壯年和農民,趁邊境管製放鬆之機,越境到了香港。
其中有一位叫陳仲文的政府基層幹部,原來是1949年後主動北上廣州參加工作的香港愛國青年,因1957年被打成右派而心灰意冷,決定抓住機會返回父母身邊。他很快成了在香港研究廣東的哈佛學者傅高義的得力助手。而剛從中山大學生物係畢業的曾憲梓,也在此時赴港,後來他在港創辦了“金利來”領帶品牌,並成為改革開放早期回國投資的首批成功港商之一。
1976年-1978年期間,內地政局再度發生波動,嚴格的控製出現鬆動之際,廣東沿海出現“偷渡潮”,又一批渴望追求更好生活的年輕人,冒著種種風險,爭相踏上那個日益富裕的小島。
後來,他們中的一些人先打工後經商,積聚了可觀財富,得以衣錦還鄉。但很長一段時間裏,這些“新港商”大都不願公開談論自己當初經曆的苦澀與艱辛。
“番鬼”看老廣
1963年夏天,一位來自哈佛大學的美國年輕學者,遠渡重洋,抵達香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地,是一河之隔的廣東,以及更廣闊而神秘的中國內地。但那個非常年代裏,極少有西方人能夠“越雷池半步”,更何況是中國人民深惡痛絕的“美帝”一分子呢?
在此之前,他花了3年時間在哈佛學習中文,了解中國的曆史、社會和政治。他留在香港長達一年,大量閱讀當時能見到的中共廣東省委機關報《南方日報》等幾份廣東主要報紙及其他中文資料,並盡可能多地接觸不時由各種渠道移居香港的廣東人,嚐試以這個近在咫尺的南方省份為標本,深入理解與西方世界隔絕十餘年的東方大國內部的風雲變幻。
1969年,《共產主義下的廣州:一個省會的規劃和政治(1949-1968)》在美國出版,很快就被視為“從外部世界研究共產主義中國的傑出範例”。前後用了6年寫作該書的傅高義(Ezra F.Vogel),此際已是享負盛名的哈佛大學東亞研究中心的副主任,中心主任則是他的老師,西方近現代中國學的領軍人物費正清(John King Fairbank)。
盡量不帶偏見地向西方讀者揭示共產黨執政之下中國的真實境況,是傅高義“隔岸觀火”研究廣東的本意。對中國內地讀者來說,他卻無意之中留下了從另一視角審視那20年複雜曆史的珍貴記錄,還有對中國必須變革的精確預言。
傅高義認為,社會主義改造使經濟事務牢牢地處於國家的控製之下,政治決定取代了市場機製,以至於那20年中,人民生活的基本變化不是來自於經濟上的變化,而是來自政治組織的變化。他由此斷言:“最後,經濟結構不能滿足他們的要求,他們不得不回到不滿意的生活狀態。政治複興主義(指‘文化大革命’)不過是暫時的,因為缺少經濟、政治的基礎來支持它。”
10年之後,中國果然重新選擇了發展經濟的道路,而廣東則成了經濟改革的開路先鋒。
其實,上述研究成果問世僅僅兩年,曾是傅高義哈佛同事的基辛格即受命秘密訪問中國,掀開了中美關係乃至當代世界政治全新的一頁。
在首次近距離觀察廣東的10年之後,1973年,得益於中美關係逐步解凍,傅高義第一次踏上了他通過報刊和采訪所熟悉的那片土地,盡管他仍未能得到實地考察的許可。而自1979年起,他每年都訪問廣東,並在此後大約10年時間裏,得到當地政府和大學研究機構的支持和協助,走遍了包括3個經濟特區(深圳、珠海和汕頭)在內的全省所有14個地區和地級市,以及100個縣中的70多個,參觀國營廠礦、商業、農場乃至集體、個體企業。1989年夏天,他的第二本中國研究專著《先行一步:改革中的廣東》問世。
曾任美國駐中國大使(1981-1985)的阿瑟·休默評論說:“(本書)將會長期成為了解中國改革的重要文獻。”而另一位著名的美國“中國通”鮑大可(著有《中國西部四十年》)則盛讚道:“這本書是劃時代的巨著,它描述了鄧小平時代所邁出的冒險的一步。”
有趣的是,早在一個半世紀以前,有一位在廣州和港澳地區長期生活的美國人亨特,也寫了兩本書——《舊中國雜記》和《廣州“番鬼”錄》(“番鬼”是早年廣東人對西方人的蔑稱),記錄他40年在華歲月的所見所聞。曾是廣州美商旗昌洋行合夥人的亨特,在書中多有對鴉片戰爭爆發前廣東商民日常經濟活動的描述,對盛極一時的十三行行商,亦有第一手的觀察記載。
作為廣州當年少數幾位通曉中國話的外國僑民和商人,亨特還通過行商領袖伍秉鑒,把在馬來西亞進修中文時結識的同學四川人袁德輝,介紹給赴廣東禁煙的欽差大臣林則徐充當譯員,林則徐等人與英國女王之間外交交涉的來往信件,皆由他和袁二人聯手翻譯。據亨特回憶,鴉片戰爭一觸即發之時,林則徐甚至曾專門派下屬向他了解英軍戰艦的火力配備和結構性能。
與學者傅高義嚴謹細致的學術研究相比,亨特的兩本書更多是稍顯淩亂的個人觀感和回憶,但仍不失為難得的原始資料,可供後世中國人,尤其是對廣東近代商業和社會曆史感興趣者參考。
2013年初,傅高義皇皇60餘萬言的新著《鄧小平時代》中譯本在中國內地公開出版,一時洛陽紙貴。他對以大刀闊斧的改革為主調的“鄧小平時代”的精細記錄與深入剖析,正是奠基於當年對變革躁動最先潛藏與萌發的廣東的近距離觀察。
傅高義曾回憶說,40年後再翻閱1969年寫的那本書時,“驚訝於自己竟能對廣東有如此深入的了解”。古語雲“旁觀者清”,也許就是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