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附錄捫虱雕龍(1 / 3)

梁劉勰撰《文心雕龍》是魏晉六朝的驕傲,它是商周以來到齊梁時期文學創作經驗的大總結,是齊梁以前文學理論批評的集大成者,是我國文學批評史上空前的理論巨著。劉勰在本書《序誌》中不無自得地承認,“詳觀近代之論文者多矣,至如魏文述《典》,陳思序《書》,應瑒《文論》,陸機《文賦》,仲治《流別》,宏範《翰林》”,而自己的《文心雕龍》“有同乎舊談者”和“有異乎前論者”。我以為《文心雕龍》的產生,除了繼承前人文論成果的曆史原因以外,還存在著深刻的社會原因,其中一個主要的形成基礎就是清談。這一點,恐怕劉勰自己還沒有意識到。

清談作為魏晉時期崇尚虛無、空談名理的一種風氣,上承漢末清議,從品評人物轉向以談玄為主,兩晉大盛,延及齊梁不衰,是始終劉勰一生的世風。當時記錄清談的書不少,現在傳世的隻有宋劉義慶的《世說新語》了。據記載,當時的士人對此廢寢忘食,揮麈捫虱,如癡如狂。其中有些是高談玄理的閑聊天,但不少清談實質上是一種逐漸形成的準正規的學術討論。誠如宗白華先生在《美學漫步》中所說:“中國美學竟是出發於人物品藻之美學。美的概念、範疇、形容詞,發源於人格美的評賞。”透過清談那瀟灑不群、飄逸自得的魏晉風度,我們可以窺見《文心雕龍》的生長土壤。這是很有意義的工作。

《文心雕龍》中“風骨”、“寫送之致”等概念在清談中往往還不是文論的概念,不過即將成為文論的概念。通過對清談的考察,可以看出概念的產生和演變。如“風骨”聯詞,最初指人的風神骨相。《宋書·武帝紀》雲:“劉裕風骨不恒,蓋人傑也。”所雲“風骨”正是當時清談品人的標準:羲之風骨清舉。(《世說新語·賞譽》注引《晉安帝紀》)這裏,“風骨”兼指人的內在的精神世界和外在的體態形貌兩方麵,當然和“骨感美”有些相近,隻要看《世說新語·輕詆》所雲“舊目韓康伯,捋肘無風骨”、“韓康伯似肉鴨”,即可推測。以後,逐漸有人用於品評圖畫,如齊謝赫《古畫品錄》評曹不興畫,雲:“觀其風骨,名豈虛哉!”意為一種氣韻生動遒勁的風格。劉勰從清談中掇取“風骨”一詞,用它來論文。《風骨》雲:“捶字堅而難移,結響凝而不滯,此風骨之力也。”“若風骨乏采,則鷙集翰林;采乏風骨,則雉竄文囿。”在這裏,“風骨”表示具有感染力和說服力的剛性美的風格。《文心》之納“風骨”,如李光弼將郭子儀軍,號令一施,精彩皆變,不啻劉勰自出。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風骨”已經被賦予了新的生命,從而和諧地熔化在劉勰宏偉的文論體係中了。

如果說“風骨”等概念在清談中還未與文論發生關係,劉勰“舊瓶”裝“新酒”;那麼,所謂“寫送之致”則是劉勰直接從清談中掇拾。按《詮賦》雲:“亂以理篇,寫送文勢”;《附會》雲:“克終厎績,寄深寫送”,均指文章結尾時的韻味。由於前人不解“寫送”之義,遂有臆改舊文者。如通行本《文心雕龍》(即黃叔琳本)《詮賦》作“迭致文契”;馮本《附會》作“克終厎績,寄深寫以遠送”。其後範文瀾、劉永濟兩先生雖據唐寫本更正,範先生《文心雕龍注》更舉出《世說新語·文學》注引《晉陽秋》桓溫評論伏滔讀賦“今於‘天下’之後更移韻,於寫送之致,如為未盡”,但亦有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之嫌。其實,“寫送”即佛徒誦經的拖腔詠歎。《高僧傳》卷13《釋曇智傳》雲:“即有高亮之聲,雅好轉讀。雖依擬前宗,而獨拔新異。高朗清徹,寫送有餘。”又同卷《釋慧忍傳》雲:“釋曇調寫送清雅,恨功夫未足。”晉宋時,玄、佛合流,清談家從佛教吸取了很多營養,將佛徒梵唄誦經之“寫送”帶入談詩論賦,以拖腔詠歎助其談鋒,而劉勰又將其記入文論。抓住清談這一契機,其間遞嬗甚明。可惜前人忽略,遂使慘淡用心,千載淹沒。

與“風骨”、“寫送”一樣,體現文學概念的曆史發展過程的,還有“風格”一詞。按《世說新語·德行》雲:“李元禮風格秀整,高自標恃,欲以天下名教是非為己任。”當然,清談中的“風格”是人物的品藻,與《文心》的“風格”範疇不同;而《文心》的“風格”與今天所謂的創作風格、作家風格的涵義也不盡相同。然而,我們發現,《文心雕龍》在運用“風格”一詞時,其內涵接受了清談的直接影響。《文心雕龍·議對》雲:“及陸機斷議,亦有鋒穎,而諛辭弗剪,頗累文骨,亦各有美,風格存焉。”劉勰正是根據清談的資料,而使“風格”這一文學概念固定化了。

孫興公雲:“潘文淺而淨,陸文深而蕪。”

孫興公雲:“潘文爛若披錦,無處不善;陸文若排沙簡金,往往見寶。”(均見《世說新語·文學》)這就是劉勰對陸文的“風格”作出評價之所本。以後,隨著“潘淨陸蕪”論為曆代所引用,“風格”一詞也就更多地被用為文學概念。至於“李元禮風格秀整”則多不被人提及了。

《文心雕龍》從清談中掇取的概念還有:“才藻”、“新奇”、“形似”等,劉勰在不違背清談本義的基礎上加以改造,作為文學理論概念而豐富了自己的文論語言。

除了新的概念之外,更重要的是,劉勰還注意從清談中吸收新的觀點,構成自己完整的文學理論體係。

《文心雕龍》是我國古代文論中第一個注意到自然美的。《原道》揭櫫“自然之文”,《明詩》肯定“極貌以寫物”的“近世之所競”,全書中觸及到山水之美的論述比比皆是。在《物色》的讚中,劉勰甚至還充滿激情地寫道:“山遝水匝,樹雜雲合。目既往還,心亦吐納。春日遲遲,秋風颯颯。情往似贈,興來如答。”簡直就是一首情景交融的山水詩!當然,這可以看作是當時文壇上的新品種——山水文學的總結。秦漢詩文中,雖然山水蹤影間或閃現,但不過是偶然瞥見到的驚鴻照影,山水不過是作為人事的背景或者附庸而存在。東晉時期的王彪之、孫綽、王徽之、陶潛、慧遠諸人寫作了少量山水詩,可是往往將山林泉石的清美聲貌和玄言佛理相結合。直到謝靈運、鮑照等人出現,以其富豔的才華,極精致地描繪出奇秀的山水狀貌,於是,大量的山水景物,各以其鮮異的姿容,在詩文中閃耀出清美的光輝,山水文學才正式蔚為大國。《文心雕龍》中對山水的論述無疑是其時山水文學的理論總結,但是這種山水文學發展的美學基礎,正是建立在社會對自然美認識的提高上。在此以前,對於山川的欣賞,有孔子的“比德”說(見《說苑·雜言》)和荀子的“致用”說(見《荀子·王製》);然而,他們都以自己的哲學觀點“規定”了山水的屬性,從而忽略了景物的自然屬性,也就更談不上領略景物的藝術美。與此異趣的是,從《世說新語》所記錄的清談中,我們可以看到魏晉士大夫眼中的自然之美,已是和孔、荀所論截然不同了。

顧長康從會稽還,人問山川之美。顧雲:“千岩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雲興霞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