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附錄捫虱雕龍(2 / 3)

王子敬雲:“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若秋冬之際,尤難為懷。”(均見《世說新語·言語》)這裏,有的是活潑的盎然生機,有的是誘人的藝術魅力!恰恰是前引《文心雕龍》的論述的注腳。我們聯係到王徽之“何可一日無此君(竹)”的居宅要求,聯係到《宋書·謝靈運傳》所載謝靈運與門客數百“鑿山浚湖”的“山澤之遊”,聯係到這一時期出現的江南園林,就不難明白,《文心雕龍》關於山水風景的論述,正是當時社會風氣的反映。在那個自然美覺醒的時代,不能談山論水就算不上名士風流;不在著作中辨析山水之妙,從而表現自己的素養,如何能在高士中爭取讀者呢?

清談中關於佳句的議論也給了劉勰以有益的啟示。所謂“佳句”,又稱“秀句”。欣賞佳句之風開始很晚,唐以後逐漸盛行,唐人元兢甚至輯有《古今詩人秀句集》。宋以後,發展成為“詩眼”、“詞眼”之說。至於佳句欣賞是否合理,這是一個文論界有爭議的問題(魯迅先生就極力反對),此處不擬申論。我想指出的是,在文學批評專論中,《文心雕龍》第一個樹名篇、摘佳句;而這種觀點來源於清談。在我國古典詩歌批評中,由於早期主要著眼於“美刺比興”,無暇顧及詩歌的欣賞玩味。論詩者以為漢魏詩歌涵渾一氣,“篇不可句摘,句不可字求”,是隻有佳篇而無佳句的。然而,考察《世說新語》,就可以發現在清談中首次出現了佳句欣賞:謝公因子弟集聚,問《毛詩》何句最佳?遏稱曰:“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公曰:“訁於謨定命,遠猷辰吉。”謂此句偏有雅人深致。

王孝伯在京行散,至其弟王睹戶前,問古詩中何句為最,睹思未答。孝伯詠“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此句最佳。(上兩條見《世說新語·文學》)王司州在謝公坐,詠“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兮載雲旗”。語人雲:“當爾時,覺一坐無人。”

王處仲酒後,輒詠“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以如意打唾壺,壺口盡缺。(上均見《世說·豪爽》)清談中會出現佳句欣賞不是偶然的。一者魏晉以降文學逐漸獨立,人們也就注意對作品進行新的探索,對篇章結構進行解剖,所謂“披文入情”,追求藝術的真諦。二者清談家多沉溺佛老,很重視富有思想深度的至理名言(附帶說一句,他們奉為“聖旨”的《道德經》實際上也是搜集佳句格言的“五千精妙”),他們在作品中搜尋佳句,希望能發現哲理的閃光。這種“準學術討論”,當然為眼光犀利的劉勰所留意。《隱秀》雲:“隱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獨拔者也。”隱指隱篇,秀指秀句。隱篇是韻致含蓄的文章,秀句是明麗挺拔的警句。劉勰認為,秀句像綢子上的染色一樣,深厚而繁鮮,他還在《物色》中具體舉出《詩經》描寫景物的名句“灼灼狀桃花之鮮,依依盡楊柳之貌”,讚揚為“以少總多,情貌無遺”。其中,“楊柳依依”正是前引《世說新語·文學》中謝家子弟所佩服的佳句。這恐怕不能說是偶然的巧合吧?

此外,《文心雕龍》從清談中還吸取了文源六經的觀點。《世說新語·文學》雲:“孫興公雲:《三都》、《兩京》,五經鼓吹。”劉孝標注雲:“言此五賦是經典之羽翼。”對此,劉勰加以大大發揮:“唯文章之用,實經典枝條。”(《序誌》)他認為:“論說辭序,則《易》統其首。詔策章奏,則《書》發其源。賦頌歌讚,則《詩》立其本。銘誄箴祝,則《禮》總其端。紀傳盟檄,則《春秋》為根。”(《宗經》)簡直一切文章都源出經典!

蕭艾先生在《世說新語研究》代序中,精審地指出魏晉六朝是中國文化第三次大轉折時期。他說:“如湯用彤所說:‘學術由具體到抽象,是發展的規律。’這句頗有分量的話,正說明麵向社會、倫理,麵向政治,轉而為麵向自然、麵向宇宙本體問題,是由初級到高級的發展,也說明中國文化第二次大轉折開端發軔,到第三次大轉折逐漸近於成熟階段。”考察魏晉清談,我們發現有不少清談體現了這方麵的探索,這是最富於時代精神的閃光點。《文心雕龍》也受到了很大的影響,例如玄學。

玄學發生於魏正始年間。當時,一批門閥世族地主階級執政者和知識分子以《老子》、《莊子》和《周易》(所謂“三玄”)為論理的基本思想資料,崇尚虛無,出言玄妙,因而人們又稱這種清談為“玄談”,有所謂“正始玄風”之稱。誠如《晉書·向秀傳》所雲:“儒墨之道見鄙,道家之言遂盛。”顏延之《五君詠》所雲:“探道好淵玄,觀書鄙章句。”從《晉書·陸雲傳》可知,當時知識分子甚至做夢也清談玄理。這種玄風一直延續到齊梁。《世說新語·文學》載:“王丞相過江,止道聲無哀樂、養生、言意之辨三理而已。”其中,言意之辨涉及到言詞與意念的關係和意與物的關係,所以它直接與文學批評發生了聯係。《世說新語·文學》記載的另一次清談則大可玩味:庾子嵩作《意賦》,成。從子文康見問曰:“若有意邪,非賦之所盡;若無意邪,複何所賦?”答曰:“正在有意無意之間。”

言意之辨是魏晉玄學中主要的論題之一。關於這個問題,有三種不同的意見:言不盡意論、得意忘言論和言盡意論。看來上引文康是個言不盡意論者,他認為“意”是文辭表達不盡的。對此,庾子嵩表示不讚同,委婉地表示了自己得意忘言的觀點。《世說新語·棲逸》還記載了另一條清談材料:阮步兵嘯聞數百步。蘇門山中忽有真人,樵伐者鹹共傳說。阮籍往觀,見其人擁膝岩側,籍登嶺就之,箕踞相對。籍商略終古,上陳黃、農玄寂之道,下考三代盛德之美以問之,仡然不應。複敘有為之教、棲神導氣之術以觀之,彼猶如前,凝矚不轉。籍因對之長嘯。良久,乃笑曰:“可更作。”籍複嘯。意盡,退還半嶺許,聞上酋然有聲,如數部鼓吹,林穀傳響,顧看,乃向人嘯也。

顯然,受到嘉許的是真人的“仡然不應”,實則是一種無言之美,這也是得意忘言的另一種形式的體現。

無疑,言意之辨的討論對中國古代文學理論的發展起了促進作用。當時的作家們大多接受了言不盡意論,因為言不盡意論說出了作家在創作中深切體驗過的一種苦惱。當然,作家們所說的意,已不僅指思想、理念,更多的是指印象、情調等屬於藝術思維範疇的東西,這是更難以言傳的。

在這樣的社會廣泛討論的基礎上,《文心雕龍》深入探討了文學創作中的言意關係問題。《神思》雲:“方其搦翰,氣倍辭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何則?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實而難巧也。”當開始執筆創作時,勇氣大大超過了文辭。等到作品寫成了,也不過隻達到創作意圖的一半。為什麼會這樣呢?因為作者的意緒是虛空的,就容易新奇;語言要真實地反映事物,就難於精巧了。顯然,劉勰也是承認言不盡意的。但是,劉勰的過人之處是他看到了一篇文章的字句總是有限的,而作者要表達的情意是無限的;有些言不盡意處是“思表纖旨”、“文外曲致”,正是作家要追求的境地。《隱秀》雲:“隱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隱以複意為工。”這裏的“重旨”,就是“複意”,就是說文章要有曲折雙重的意旨,亦即除去表麵的一層意思之外,還有言外之意。劉勰進一步解釋說:“夫隱之為體,義主文外,秘響傍通,伏采潛發,譬爻象之變互體,川瀆之韞珠玉也。”也就是說,作品要情意深隱,不把全部內容和盤托出,而用極精煉的語言暗示出來,才顯得言有盡而意無窮。可見,劉勰的“隱”,是“言不盡意”處,但是它不是消極的“言不盡意”,而是積極的不欲明言。這正是中國詩文有巨大藝術魅力的妙諦。另一方麵,劉勰也不同意王弼“得意忘言”的命題。他在文章的寫作上,非常重視“言辭”。《文心雕龍》中不少篇章都證明了這一點,如《章句》,如《練字》,如《麗辭》,甚至還以“辭”標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