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建安到齊梁,文學逐漸取得了獨立的地位,文學理論也相應獲得了巨大的進展。曹丕《典論·論文》、陸機《文賦》、摯虞《文章流別論》從文體論、才性論、修辭論入手,初步接觸了風格問題,但理論不夠係統,也不夠科學。到劉勰《文心雕龍》出,才較全麵、深刻地討論了風格問題。劉勰風格論論述之精,不僅在中國古代文論是“天下一人”,就是和西方文論的大師相比也毫無愧色。《文心雕龍》的《時序》、《體性》、《定勢》、《風骨》、《隱秀》等篇著重討論了風格的時代性、風格的構成和類別等問題。本文欲就《體性》、《定勢》、《風骨》、《隱秀》構成的風格理論略述陋見;因對《時序》的理解向少歧義,故不煩贅述。
要順利地分析上述諸篇,首先要弄清一個“體”字。“體”是《文心雕龍》的重要術語,也是與上述諸篇密切相關的重要概念。自文學取得獨立地位以來,文學概念大量湧現。文論家發現這些概念之間是相互關聯的,為了更好地闡述自己對文學的規律性的理解,有人就試圖以形象性的事物來說明文學概念。北齊顏之推《顏氏家訓·文章篇》雲:“文章當以理致為心腎,氣調為筋骨,事義為皮膚,華麗為冠冕。”用的是人體比喻。杜牧《答莊充書》雲:“凡為文以意為主,以氣為輔,以辭彩章句為之兵衛”用的是人事比喻。其實,劉勰早用此法。他運用人體圖解,創造了大量的文學術語,並通過它們之間的聯係和矛盾來闡明藝術創作過程,很好地闡述了他的文學理論。《附會篇》雲:“夫才量學文,宜正體製,必以情誌為神明,事義為骨鯁,辭采為肌膚,宮商為聲氣,然後品藻玄黃,摛振金玉,獻可替否,以裁厥中”。《宗經篇》雲:“故文能宗經,體有六義:一則情深而不詭,二則風清而不雜。三則事信而不誕,四則義直而不回,五則體約而不蕪,六則文麗而不淫。”神明、骨鯁、肌膚、聲氣統屬“體”,即“體有六義”的“體”。這裏“體”包括了情誌、事義、文辭、宮商,是大共名。根據《墨子·經上》:“體,分於兼(全體)也”的說法,劉勰又將“體”分指情誌、事義、文辭、宮商等。如“體約而不蕪”之“體”即指文辭。劉勰在論風格時,“體”多次出現,他還將“體”與其他字聯綴成“體性”、“體勢”,構成係統的理論。總之,我們在討論《文心雕龍》風格論時,一定要用人體圖解的眼光看待“體”字,不可將其含義定死。
一
西方文學理論家布封在《論文筆》中曾說:“這些東西(指知識、事實與發現)都是身外物,文筆卻是人本身。”(《布封文鈔》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從布封的論述不難看出,文筆,就是文章風格。德國威克納格在《詩學·修辭學·風格論》中亦說得很精辟:“(風格)隻是實體的外服,一件覆體之衣;可是衣服的褶襞卻是被衣服覆蓋著的肢體的意態所形成的。靈魂,再說一遍,隻有靈魂才賦予肢體以這樣或那樣的動作。”(見王元化《文心雕龍創作論》)的確,文章風格是作者個性的體現,它反映著滲透於藝術形式與題材內容的、藝術家的富有特色的稟賦、性格、氣質、素養、情思的美,是作家在藝術上獲得相當成就的一個標誌。
作品的風格總是通過特定的形式,主要是通過語言表現的特點呈現出來的。讀者對於作品風格的認識,則往往先從語言的特點感受到。中國古代早就意識到可以以言觀人。《易·係辭》雲:“將叛者其辭慚,中心疑者其辭枝,吉人之辭寡,躁人之辭多,誣善之人其辭遊,失其守者其辭屈。”孟子自稱“知言”,他的體會是:“詖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孟子·公孫醜上》。)曹丕《典論·論文》認為個性對文學具有決定性的作用:“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至於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在這種理論的指導下,他注意到了作家不同的文章風格:“徐幹時有齊氣”、“應瑒和而不壯”、“劉楨壯而不密”。陸機《文賦》也認識到個性對文學的影響:“誇目者尚奢,愜意者貴當,言窮者無隘,論達者唯曠。”劉勰批判地繼承了前代關於修辭風格和藝術風格的理論。《總術篇》稱:“精者要約,匱者亦甚少,博者該贍,蕪者亦繁,辯者昭晰,淺者亦露,奧者複隱,詭者亦曲。”尤其是《體性篇》,深入討論了文章風格的多樣化,解決了“褶襞”和“靈魂”的關係問題。
魏晉時,學術界開展了一場人的性行和才幹的關係的大辯論,即“才性論”的辯論。現在,我們從《世說新語·文學》中可以約略知道,這場辯論的參加者有傅嘏、李豐、王廣、鍾會等。劉勰學識淵博,又精於玄學,對當年的才性辯論當很熟悉。為了更深刻地闡述自己的看法,劉勰借用了魏晉時才性辯論的套套,創立了“體性”論。“體性”即體與性。體即“數窮八體”之“體”,劉勰歸入情誌類,和現代文學理論的“風格”差不多。在中古時,用“體”指風格,這是人們習慣所能接受的。如鍾嶸《詩品》卷中:“(陶潛詩)文體省靜,殆無長語。”又“觀休文眾製,五言最優,詳其文體,察其餘論,固知憲章鮑明遠也。”性,即個性。按《荀子·正名》:“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董仲舒《元光元年舉賢良對策》:“性者,生之質也;情者,人之欲也。”陸機《演連珠》:“情生於性。”既然“體性”的“性”是天賦的個性;那麼,“體”也就是個人風格了。“體性”即個人風格與個性的關係,亦即風格的主觀因素。《體性篇》一開始就說:“夫情動而言形,理發而文見,蓋沿隱以至顯,因內而符外者也。”顯然,劉勰認為對於辭章而言,“體”與“性”都是“隱”者、“內”者;如果“體”與“性”比較,則“體”為“顯”者、“外”者,“性”為“隱”者、“內”者。這就叫“表裏必符”。所以,“體性”是由內容到形式的特點的有機表現,是根源於內容而表現於形式的,是“因內而符外”的統一體。
劉勰將個人風格的差異歸之於作者本身的四種因素——才、氣、學、習的不同,他認為這四者是形成個人風格的最內在的原因。他說:“才有庸鯭,氣有剛柔,學有淺深,習有雅鄭”,由於“各師成心”,文章風格才“其異如麵”。
劉勰這種見解是超越前人的。其一,曹丕強調“文以氣為主”,並且這種氣“清濁有體”,“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表現了玄奧的天才論。劉勰雖然也認為“才為盟主,學為輔佐”(《事類篇》),但是,他在認為先天的才和氣起決定作用的同時,也重視後天的學和習的影響。他提出“八體屢遷,功以學成”,“習亦凝真,功沿漸靡”,也就是說,他看到風格不是自然形成的,它是作家經過有意識的藝術追求而後達到的藝術獨創性。這是難能可貴的。其二,劉勰不僅將曹丕的“氣之清濁”改為“氣之剛柔”,從而顯得不那麼玄虛了;並且,劉勰豐富了“氣”的內涵。孟子首倡“養氣”。他說:“我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孟子·公孫醜下》)。但孟子所說的氣是指個人的道德修養,跟文學批評還沒有直接的關係。王充《論衡·自紀》雲:“乃作養性之書,凡十六篇,養氣自守。”並且,王充認為“稟氣有厚泊,故性有善惡”(《論衡·率性》),性由氣來決定。王充雖然將氣和創作、氣和性聯係起來,但是,他所說的氣和孟子一樣,仍指道德修養。曹丕《典論·論文》提出“文以氣為主”,將“氣”引入了文論,曹丕所謂的“氣”相當於今天所說的“氣質”。劉勰雖然也受到王充自然元氣論的影響,認為“才力居中,肇自血氣”。但《文心雕龍》中出現的“氣”有三重含義。一是生理的血氣亦即氣質。劉勰有時稱為“血氣”、“素氣”。如“才力居中,肇自血氣”(《體性篇》)。二是心理的誌氣。如“時總六義,風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誌氣之符契也。”(《風骨篇》)三是作品的文氣。如“思不環周,索莫乏氣,則無風之驗也。”(《風骨篇》)具體說來,這種文氣即氣韻或語氣,它是作家的氣質和思想在創作對象上的情緒投影,它顯示了作家觀察生活時流露出來的個人特征。血氣、誌氣、文氣都是構成風格的主觀因素的要素,三者的關係是“氣以實誌,誌以定言”,血氣充實了誌氣,而誌氣又影響著文氣。可見,《文心雕龍》的“氣”不僅不像前代文論所述那樣難以捉摸,而且集“養氣”說和“文氣”說之大成,因而更加複雜了。
作家各自不同的才、氣、學、習,構成了“其異如麵”的“性”,而不同的“性”又決定了雲譎波詭的“體”。這就是所謂“文如其人”。清代鄭燮雲:“無古無今獨逞,並無複自家門徑。”正因為人各不同,才得以“無古無今獨逞”;正因為:“無複自家門徑”,才能形成眾多的藝術風格。劉勰從眾多的風格中約為八體:“一曰典雅,二曰遠奧,三曰精約,四曰顯附,五曰繁縟,六曰壯麗,七曰新奇,八曰輕靡。”(和“八體”意義相近的品評亦散見於《文心雕龍》各篇中。)我們通讀《文心雕龍》可知,“典雅”是宗法儒家,學習經典;“遠奧”是傾向道家,辭采玄奧;“精約”是精密簡練;“顯附”是顯達切理;“繁縟”是辭藻繁富鋪張;“壯麗”是文章豪邁高遠;“新奇”是追求奇詭;“輕靡”是柔弱輕浮。這八種風格又可視為雅與奇、奧與顯、繁與約、壯與輕一正一反的四組。寫時要獨樹一幟,論時則不可獨倡一格;作文要自立門戶,論文則切忌門戶之見。劉勰對待“八體”,不管其是否對立,一一加以承認,這是實事求是的藝術觀。不過,他最重視“典雅”的風格,而對“新奇”、“輕靡”則微含貶意。必須指出的是,劉勰一方麵認識到有些作品的題材、主題以至語言表現等互相近似,它們的風格也就有基本上相同的傾向,“八體”是“總其歸途”之舉,是從眾多的風格中約取同類而成,“數窮八體”並不是否認風格的多樣化。另一方麵也認識到“八體雖殊,會通合數”,這八種風格可以按規則組合成為許許多多不同的風格。然而,雅者必不奇,奧者必不顯,繁者必不約,壯者必不輕,這是由作家個性所決定的,這是“自然之恒資,才氣之大略”。這些見解是很卓越的,在理論上很有意義,在曆史上也是有影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