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小九兒的家人口眾多,她叫小九不止是因為生在九月初九,還是因為她確實排行老九。阿娘一共生下九個孩子,有兩個夭折,活下來的有七個,這在當年是一個傲人的數字。死在戰亂和饑荒上的孩子多如牛毛,能活下來的都是幸運兒。
最初的三個孩子降生時,阿耶和阿娘還是小夫婦,對生活有著諸般憧憬,他們的前三個孩子,就是小九的大哥大姐甚至死去的二姐,都有著美好的名字。那是阿耶阿娘搜腸刮肚把全部能調用的墨水擠出來的結晶,大哥叫茅庭旭,大姐叫茅嫣然,二姐叫茅芷茉,三姐的名字就有些馬虎,叫茅芷芯,到了四姐就簡單成了茅芷兒。在那以後出生的二哥,五姐,六姐和她,就索性變成了數字六七八九。她行九,就叫茅小九兒。
小九兒的阿娘是有名的歌優,年輕時唱紅過幾個州府,有錢有勢力的爺們也打過贖來做家伎的念頭,偏生茅大娘跟同門的師兄就是阿耶對上了眼,頂著養娘的打罵死活就跟了他。他們還有個同門師姐,被臨淄王看中帶去府裏,開始阿娘還會講來撐門麵,等到臨淄王成了當今皇上,師姐變成張麗妃,阿娘就再也不提這個名字了。從那以後,不知阿娘是不是後悔了當初的選擇,越來越勢利,點著阿耶的鼻子一罵就是一天,阿耶也不敢回嘴,隻當這一世欠了這女人的榮華富貴。
阿娘雖年長色衰,當年的底子在,描抹一下還能上得了台麵,嗓音也不減當年,隻是生了十來個孩子,又連年操勞不及保養,臉上的肉皮鬆泄了,遠觀尚可,近處就可見諂笑時震掉的脂粉斑駁,有些慘不忍睹。
但凡州府辦喜慶歡宴或是官家有私宴,都會找阿娘去助興,人們都叫她茅大娘。她們家現成的一個鼓樂班子,五姐的歌喉天生隨了茅大娘,生得又好,四姐善舞,大哥工排蕭,大姐工琵琶,二哥茅六吹得一手好笙,三姐撫得一手好琴,而阿耶則是全能,叫得上名的樂器,沒有他不會的。
生在這樣的世家,隻要小九隨便會哼上幾句,扭上幾扭,或是打幾下響板,都不至於餓死。可惜,她天生就不是這塊料。
三歲時,她和鄰居的孩子打架,兩個人扯頭發咬手指在地上又打了幾個滾,沒分出高下,都哭得驚天慟地搏同情。盲嫗拄著拐杖從屋子裏出來,側耳聽了一下,歎口氣說:“這伢子哭的每個音都不在調上,唱歌是不成了,學點雜器吧。”阿娘羞得眼白都紅了,順手甩手小九兩個耳光。
小九早止了哭,呆呆地聽她們說,雖然不懂,可去細聽身邊的哭聲,抑揚頓挫,百轉回腸,確實甩了她幾條街,不由得自卑起來。
第一個被派來教化小九的是二哥,他比她大七歲,十歲的年紀打扮的像個小大人兒,頭上也束了巾,眉清目秀的。說句題外話,她們家的孩子都生得不錯,除了小九。二哥抱著笙吹得搖頭晃腦,悠悠揚揚。六姐比小九大兩歲,身材卻比她壯上一倍,她放下嘴裏的野果子,把沾了果汁的手在青汗布衣襟上左抹了一下,右抹了一下,果汁滲進深色的衣料轉眼就不見了,隻留下酸甜的味道,提示它們的存在。六姐這才穩穩當當拿起笙,竟然吹出點調調。二哥很滿意。
輪到小九了,她憋紅了臉,沒發出聲音,二哥過來把笙調了一個個兒,本是她拿反了。小九卯著力氣吹出來一個高音,嚇得二哥花容失色。幾個回合下來,二哥的臉漲得通紅,斯文不再,巾也歪了,整張臉都是氣急敗壞,最終他拉起六姐就走。
小九不解,在後麵追,二哥回頭斥道:“蠢物,勿隨!”小九一想,不讓跟著就是可以自由玩嘍,她在外麵野了一天,天黑時才想起回家,進門就挨了兩個耳光。
在大姐被小九氣哭,大哥揚言再讓他教她寧可離家出走後,阿耶阿娘決定親自上陣。小九雖然是樂盲,對別的蠻機靈的,知道這是決定自己命運的時刻了,要好好表現。可惜他們給她的時間太短,短到她不及把準備好的都做一遍,他們就把她踢出門外,咣當一下關好門,開始竊竊私語,全然不把她放在眼裏。
樂戶要參加考試才能取得資格,每月有口糧領。茅家的孩子都是一次通過,茅大娘還抱著幻想,把小九兒特意打扮了一下,梳了一個朝天髻,又用胭脂把臉蛋抹得紅紅白白,衣服選了大紅的襖褲,看著喜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