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老黑的成績已經滑到最底端。
二模成績排名出來,我不安地看了看老黑,才發現他的皮膚不知道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白,詭異的蒼白,像是剛從棺材裏爬出的屍體。
老黑低頭盯著成績單,眼神像個空洞。
我用胳膊肘撞了撞他,發現他的身體毫無溫度。
二模過後的時間更加緊張,不少人為了節省時間選擇住校,一時間宿舍床位供不應求,老黑爸也找關係把他塞了進去。
宿舍擠得滿滿當當,像個像滿沙丁魚的罐頭,老黑在那種地方呆的下去也是奇跡。畢竟,高考前的時期,一切皆有可能。
後來又發生了一件事。
高三樓後麵有個池塘,有一段時間欄杆壞了沒有修。
隔壁班的學習委員不要命地讀書,在教室裏總是留到最後一個走,連走路也在低頭看練習冊。昏黃的路燈中,他的眼中除了習題沒有其他——比如,路。
這位同學偏偏走向了那個池塘,偏偏撞上了壞了的欄杆。他掉進池子裏,還沒的發出求救,就被無邊夜色吞噬。
他將他的一生終結在這裏。
距離高考還有兩天。
泡腫了的學習委員被撈出來後,校方為避免意外再次發生,決定把池子填了。
下課時,我總是看見老黑站在窗邊向下望著剛到上水泥的池塘,嘴角浮起細微的弧度。
老黑的爸媽沒有離婚。
他們連做夢夢的都是考上清華的老黑,哪裏還有那個閑工夫談離婚。
老黑爸年輕時不好好讀書,沒考上大學,老黑的媽由於重男輕女被迫輟學。低學曆讓他們在這個社會上受夠了歧視,於是,他們對大學的渴求全壓在老黑身上。
他們被這個社會對學曆的要求砍掉了一截脊梁骨,老黑一考上清華,那截脊梁骨就能長回來。他們可以炫耀:“看,我兒子上了清華!”仿佛考上的是他們自己。
我想對老黑說,歇一會吧,清華讓你兒子來考。
然而,老黑不會有兒子了。
八
老黑死了。
死在高考前一天晚上。
半夜的時候,他偷偷打開窗,順著排水管爬出去,躲過保安,溜進了高三教學樓的頂樓,然後縱身一躍——
“噗。”
一聲悶響。
他降落的位置原本是個池子,偏偏這時候被用水泥填上了。盡管如此,老黑依舊不該送命,因為水泥倒上去沒多久,還沒幹透,軟趴趴的。
最最不幸的是,他是頭朝下的。
他不是死於多處骨折,不是是死於失血過多,死因是,窒息。
水泥填滿了他的口腔,鼻腔,胸腔。像一個套子般,緊緊包裹著他。
老黑的死最直接的受害者應該是門崗老頭。天蒙蒙亮的時候,睡眼惺忪的老頭踩著拖鞋去找廁所,他拐過高三樓,就看見直挺挺的朝天的兩條人腿。
老頭一下子就給嚇倒了。
這一倒下就再也沒有起來過。
校領導和目擊的幾位老師花半個小時開了個簡短的會議,討論了一下老黑屍體的處理方法。
一夜過去,水泥已經硬如磐石,要把屍體挖出來會搞出不小的動靜。如果報警的話,也會影響考生考試,這對在本校考試的三千學子是極為不公平的,然而他們考的是全國卷,這一鬧可能會導致全國好幾個省份考期延誤——僅僅是因為本校的一個學生!
在反複看了幾遍監控錄像後,領導確定老黑是自殺,然後決定委屈一下他,讓他的死亡過兩天再公之於眾。
於是,一個小時後,校門打開,考生湧進,沒人知道為什麼高三樓底下會堆著幾個紙箱,也沒人會去在意那堆紙箱遮住了什麼。
夏日的高溫是腐壞的理想條件。
最後一場考試結束鈴響起,考生陸續出場,幾家歡喜幾家愁。
這些未來的社會棟梁一個個走光,於是老黑的雙腿終於得以重見天日。然而,此時他的肉體已經成了蛆蟲的樂園,皮膚表麵布滿了白花花的蟲子,其密度像極了湧入考場的考生,鑽上鑽下,玩得不亦樂乎。
遲來的警察破開混凝土,挖出老黑。
老黑的父母哭喊著要撲上前去用擁抱他們逝去的兒子,但看到兒子身上歡樂的蛆蟲後,又生生止步了。
校領導板著臉跟他們細細說明了老黑在高考考場自殺會帶來多大的惡劣影響,終於摧毀了老黑父母索賠的最後一個理由。
我就站在人群外,看著老黑的媽趴在丈夫的肩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老黑的爸也紅了眼眶,一邊歎氣,一片輕輕拍著妻子的後背以示撫慰,然後在記者的閃光燈和話筒的雙重夾擊下迅速離開。
終
可憐的老黑,人生的最後一年都在套子下喘息,就連死也死在一個套子裏。
也許,他能打破的套子,隻有去年八月的那個冰棍袋。
我看著爬滿陰雲的天空,忽然覺得那像是一個大套子,套住了無數個老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