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華殿。
數枝紅梅傾斜在牆角,在一片素白的雪中,越發的顯得灼人雙眼。太後素來不甚喜梅,宮中上下種得也不多,間或能看到寥寥幾枝,也是沒什麼人打理的,頗有些無精打采。
側殿的小閣,有兩名婢女為了在火盆便,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宮中婢女按了三等:侍女,宮女,粗使丫頭來分,是三樣的裝束,這樣梳了雙圓髻,淡藕色的棉襖子,該是哪宮主子的貼身侍女。
其中一名年紀幼的,小小模樣未長成,已有了三分紫色,一邊百無聊賴地撥動火盆裏的炭,一邊道:“這位主子可真是命好,封了妃不說,才這麼幾日,無功無勞的便晉了貴妃,如今太後又特為她在這裏做生辰,難怪主子心裏過不去。”
另一名眉目間已有幾分成熟,壓低了聲音笑道:“這世上沒有無因的果。太後素來平淡,何故白白地對一個門下主事的女兒如此上心?”
年幼的也笑:“我聽說,這葉貴妃的姨娘曾是先皇宮裏的人,跟太後是以姐妹相稱的。”
“我聽幾位老媽媽說,當年太後爭寵,心狠手辣,將懷著龍種的賢妃推下了山去,沒想那賢妃命大沒死成,告了她一狀,是那位主子出麵頂了罪,太後才保得了地位,想來是太後心中不安,才……”
話音未落,就有管帶的推門進來罵道:“什麼時候了,還在這裏嚼舌根子,前頭主子已經到了,還不去伺候!”
兩人慌忙站起,收拾收拾便往前頭去了。
春華殿曆來是皇族家宴之所,凡太後,皇帝,皇後做壽,或有其他什麼王爺承恩,都在此設宴,以彰榮耀。而貴妃雖隻於皇後之下,曆來卻沒有在春華殿做壽的先例,如此太後此舉,自然惹來不滿。
兩名侍女匆匆從側門進去,溜到自家主子身後去。
陳妃狠狠地剜了一眼,心中不悅嘴上卻沒有講什麼。
殿上,皇帝自然是坐了上首,太後居左,皇後居右,作為今日的主角,葉貴妃盛裝打扮了,坐在太後的下首。
殿外雖是冰雪寒冷,殿內卻是暖如春陽,左側有竹簾,簾外設絲竹管弦,清音了了。
華清含笑望著殿下,臉上笑靨如花,一朵綻放的木棉嬌豔。殿下是一片笑語嫣然,眾人臉上都堆滿了笑,恍惚間竟是那樣的不真實。
她轉頭,身邊那個穿著玄黑色帝袍的男子,眉眼如畫,笑靨若梨。
……
連錦年……
有那麼一瞬間,她幾乎要以為那是連錦年。可是,他的眸底雖是深情,望著的卻是另一個女人,這才恍悟。
那是她的兒子,與連錦年的兒子,並不是連錦年。
忽地,一串清麗的笑聲從殿外響起,一個粉色的身影從外頭飛撲而進,踏著輕快的步子。
“母後你瞧,這枝梅開得多好!”若梨笑得天真,渾然不覺身邊的目光都齊刷刷地衝著她來了,自顧自地走上華台,一邊摘了一朵,放在鼻下一問。
是冰雪的味道。
臉上漾開滿意的笑容,她順勢在華清身邊坐下,依偎在母親身上:“您聞聞。”
心中撐開滿滿的喜悅,華清摟了她在懷裏:“梨兒,你怎麼回來了!母後還以為你趕不及回來給貴妃做壽呢!”這個女兒,和她真的是有八九分的相似,不論是音容笑貌,不論是她被寵壞了的公主脾氣,就連喜歡聞花草的味道這一習性,也與她如出一轍。
心疼地握起她的手:“大冬天的,凍得冰冷冷的,回頭該生凍瘡了。”雖是教訓的語氣,臉上卻是掩飾不了的寵溺笑容,握了手貼在自己臉上,“母後給你暖暖。”
卻是連宸祈在一邊吃醋地:“還不是母後寵得她,堂堂一個公主,整日裏就惦記著吃和玩,也不正經學些女孩子該幹的……”
話音未落,卻被若梨搶先白了一眼,頓時嗆得紅了臉,卻不知再說些什麼。華清看在眼裏,心中歎道,這女兒的脾氣,倒比她還要刁蠻幾分了。自小她便寵著梨兒,待祈兒卻是嚴格,如今他才會這樣地怕梨兒,在外人眼裏看來,倒有幾分懦弱。
隻是她卻知道,他這個兒子,一脈繼承了他父親的品性,平日裏總是一副淡然的樣子,若真動了氣,怕也是恐怖得很。
“玉樓天半起笙歌,風送宮嬪笑語和。
月殿影開聞夜漏,水晶簾卷近秋河。”
忽地,殿下有人吟起詩來,聲音淡淡地,帶了幾分酒意。她放眼看去,隻見是一個白色的身影,一手捏了酒杯,一手撐了臉頰,似笑非笑地望著殿上。
是連錦年的長子,連煜華。
“皇兄今夜好興致。”身邊有皇帝的聲音,淺淺含笑,“聽說今日皇兄的王府上,有不少京城名士出入,談古論今,很是熱鬧。”
連煜華亦是淡淡的:“不過是談些名家名著罷了,品詩作賦,倒是自在。”這兩兄弟,把連錦年的那一身“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本事,倒是學的出神入化。
連宸祈點頭,笑道:“平日裏咱們兄弟倆總是湊不到一起,今日借著葉貴妃的麵子,倒有了這個機會,真的要好好地喝上幾杯了。”便回頭對吳意子道:“去王爺身邊侍候著。”便自己提了酒壺,滿滿地斟了一杯。
吳意子亦為連煜華斟了酒,笑著:“王爺請。”
連煜華端起酒盞,不等皇帝說話,便一飲而盡:“臣祝葉貴妃萬福。”他笑,定定地看住對麵那個笑靨如花的女子,一身薔薇紅的宮裝,顯得分外的嬌豔。
這一杯酒,分外的濃烈,麻辣辣地刺進喉間,沿著胸口一直流下,直到胃裏。頓時是翻江倒海般,反複腹中攪成一團。
迷迷糊糊地,他漫不經心地望著連宸祈。玄黑色的龍袍,杏色的滾邊上繡的是繁複的飛龍祥雲,那飛龍是用了金線繡的,每一片鱗都宛若鮮活。他看著他和身邊的女子,大興國的公主,大玥朝的皇後談笑,眼中流露出來的不盡的情意,任是誰都能看得出來。
他與父皇一樣,都是重情義的男子,都是會愛上一個女子而不能自拔的人。隻是他比父皇幸運得多,能娶得愛的女子,毫無阻礙,又如願地冊封了皇後。
比起他的父皇和母後,他是幸運得多。
而他呢?他亦是父皇的兒子,他是否繼承了父親的深情?
他不知道,他至今都沒遇上一名能讓他動心的女子。或者說,他這一生是不會遇到能讓他愛上的女子的。因為他的心底,已然是冰冷了。
兩個愛著他的女子,都已經落寞地死去了。而他作為皇長子,在連家之中,亦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物了,他是什麼都沒有得到。
竹簾之後,一曲終了。複又有箏聲琮琮,如落花流水般。他嘴角含笑,眼角卻是一滴晶瑩,在滿殿通明的燈火之中,看不清楚。
那一年的冬特別地冷,清早醒來,外頭已是白雪皚皚,他躺在榻上不肯起來,命侍女開了窗子,任北風呼呼地吹進來,霎時間滿屋清露,腦子方才清醒一些。真是冷,他下意識地裹緊了錦被,身體是暖的,新卻是冷的。
他遙遙地想起年幼的時候,那時候母後的身子上好,這樣的冰雪天,常愛帶他去狩場冬獵。漫山遍野是無盡的冰雪,不見活物。
他騎在小黑馬上馳騁,追一隻出來覓食的兔子。兔子受了驚,發瘋似地朝密林深處竄去,他奮起直追,卻追丟了兔子,反倒瞧見一匹棗紅馬,垂著頭在雪地裏刨食。他下了馬,循著腳印尋去,卻看見前方的空地上,有劍光冽冽。
那一身紅裝,正是當朝皇後,他的母後楊奇秀。他從小跟著師父習武,那一招一式裏飽含的恨意,他看得出來。她心裏有恨,他知道,所以他從不怪她。
佩兒推門進來,是一身素衣,眼哭得紅腫。她端了熱水放在架子上,轉而對他道:“殿下,快起來罷,是時候了。”佩兒是她身邊的侍女,跟了有許多年,感情頗深,難怪會哭得跟個淚人似的。
他愣了愣,方才緩緩地點頭。佩兒一拍手,有侍女魚貫而進,替他換上了素白的孝服。他麻木而機械地任由她們擺布著,十二層繁複的孝衣,卻不能給他帶來任何的溫度。
踏出屋子,一片雪白刺痛了他的眼,有溫濕在眼中,卻轉瞬即逝。
又下雪了。
他抽了抽鼻子,鼻尖已麻木。
古鶴鬆濤。
甫一進屋,便有沉重的暖香撲麵而來,侍女在身後關上門,更是將一絲清冽都隔絕在外,屋內沉悶的讓人窒息。
滿屋都是雪蓮色的幔帳,從高高的房梁上掛下,沒有風,無精打采地垂著,紋絲不動。隻有在人走過時,才微微搖擺。
佩兒在前頭引路,他皺眉,快步跟上。穿過重重幔帳,才到了那一具烏木漆金的靈柩前,接過柳兒手中的香,拜了三拜,方在旁的蒲團上坐了,閉目誦經。
柳兒在旁小聲地稟報:“聖諭已經下了,葬在西皇陵……東邊那個位置,怕是要留給那個女人了。這邊娘娘屍骨未寒,那邊就已經琢磨著立新後了,真真地叫人心寒……”他恍若無聞,這是他早就料到了的事,父皇心裏隻有那個女人,心心念念地,要冊封為皇後。如今母後去了,正合了他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