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沉默了許久,又響起柳兒的聲音:“早上後頭傳話來,那位主子怕也是不行了……”聲音是猶猶豫豫地。皇後在的時候,是不許宮中人提起那位主子的。
他猛地睜了眼,空洞無神地盯住她,握住佛珠的手有絲絲顫抖。柳兒的話如在遙遠的地方響起,飄渺不能入耳。“幾年前就得上了病,皇後娘娘派禦醫去看過好幾次,總不見好……依奴婢揣測,如今禦醫所是那杭太醫當管,宮裏誰不知道杭太醫是那女人的心腹,從宮外帶進來的……”
柳兒的聲音在耳邊嗡嗡作響,他卻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隻覺得心中一片一片地空了,連呼吸都清清楚楚地聽得到。
她……她終究是撐不住了嗎?
他有許多年沒有去看她了,偶爾在園子裏遇上了,她亦是低眉瞬目地喊一聲“殿下”,再多看他一眼都沒有,表情淡寡如水。
他恨她。
他恨她出身低微,卻不自量力要去勾引皇帝,不過是想要求得榮華富貴罷了,隻是她終究是小戶人家深閨養大的,又怎麼知道要做一個皇帝的女人,要的不僅是容貌,不僅是床上的那些功夫,不僅是一個兒子,更重要的是她的出身,她身後的背景能不能給皇帝,給朝廷帶來好處……
連宸祈不久是最好的例子嗎?他幸運,愛上了一個公主,雖然是邊陲小國,卻亦是配的上皇室,所以可以娶自己心愛的女人。可是,他最終不還是免不了三宮六院嗎?為什麼?不就是因為那些女子的背後,都有強大的勢力嗎?
即便是那個自認為與父皇是真心相愛的太後,不一樣不能免俗地,為自己的兒子娶進這數不清的佳麗嗎?
她的出身低微,導致了他這個錯誤的出生,他身為皇長子,卻得不到應有的重視與栽培,從連宸祈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是是臣,一輩子是臣。
他曾暗下決心,要一輩子與她劃清界限,不到黃泉不相見。
然而,聽到這個消息,他的心底猛然地空了,才知道,那終究是自己的母親,是十月懷胎生下他的母親,是他一輩子都擺脫不了的。
他恍然起身,目光渙散。
案上設著母後的靈位,同樣是烏木包金,頂上一顆巨大的夜明珠,散發著幽幽的光芒,顯示出她無比尊貴的地位。
愴然轉身,踉蹌了幾步衝到門外,他無力地扶著殿前朱紅的主子,上麵盤繞著的金龍,硌了他的手。他忽然奔跑起來,衝進紛紛揚揚的大雪之中。無數的雪花漫天滿地地撲上來,北風呼呼地拍在臉上,如千根萬根的針刺一般。
他不怕,他不怕著點點疼痛!
他是大玥國的大皇子連煜華,他才十七歲,已經在沙場上征戰了無數回,關外的雪比這寒冷許多倍,敵人的刀,比北方鋒利許多倍,他都經受過了,他還怕這一點點疼痛!
他是為大玥朝立下赫赫戰功的,父皇不能抹殺了他的一切努力!
可是……
他頹然地跪下,雙手順勢撐到地上,卻無力地一軟,臉龐狠狠地砸進了雪裏。鋪天蓋地的雪瞬間蓋了在他頭上,一時間沉悶不能呼吸。
淚,還未流出就結了冰。
他,他如今還能拿什麼和連宸祈比?
提香閣。
屋子裏暗沉得很,他一進屋,隻覺得兩眼發暗,好一會才看清屋中的陳設。一張小小的木床,白色發黃的幔帳亂亂地垂下,牆邊是一張桌子,隔著一個半舊不新的梳妝盒並一麵銅鏡。
他輕輕走過去。
梳妝盒和銅鏡上,都沾滿了灰塵,想來是好些日子沒有用過了,不禁鼻子一酸。桌前是一麵小窗,外頭的風雪打在窗紙上,發出輕微的響聲。
床上的人喃喃地:“薑兒……下雪了……殿下可別冷著了……”
他過去,蹲了在窗前,那張憔悴的容顏映進他的眼簾,枯瘦如骨。他的視線落下,在枕邊一把木梳上。
手微微地顫抖著,拿起那把梳子,月牙的形狀,上頭鑲嵌了大大小小的珠寶,即使在這暗室之中,也璀璨異常。
梳齒上,沒有鑲嵌珠子的部分,脫落了原來的顏色,想來是握在手中撫mo了許多次吧?腦子了浮現出她倚了在宮門,手中握著這梳子,遙遙地望向那深宮的樣子,不覺心酸。
這梳子,是當年父皇的貴妃董氏被冠以謀害太子——也就是如今的皇帝的罪名,被內侍們拖著押送到天牢時,從她身上掉落下的。當時他就躲在一邊的假山之後,他看見她眸底的絕望與淒涼,深深刺傷了他的眼。
那時候他就知道,將來有一日,他的母後也會落得和董貴妃一樣的下場,如今還真是應驗了。
待內侍拖著董貴妃遠離了,他才從假山後出來,撿起掉落在地上的那把梳子,陽光照耀下,滿目琳琅。瞧著好看,便打算收入懷中,誰知一個轉身,便看見了她,他的生母,住在側宮的李才人,亦躲了在一棵樹下偷偷地看著他。
他對她並不熟悉,幼時便跟在母後身邊,不過逢年過節,母後都會允許她來中宮小坐,偶爾在席上亦見上一麵,沒想到她的臉就已經那樣深深地刻畫在他心底。
畢竟是母子連心。
思索了一會,複又掏出那梳子,輕輕地放在一邊的假山上,轉身離開。
病榻上的人兒微微睜開眼,室內黑暗,看不起眼前的人,卻問道那熟悉而陌生的味道,灰色的眼眸中瞬間綻放開光芒:“煜兒……是煜兒……”
他方回過身來,握住那隻枯瘦如柴,卻拚命在空中揮舞著想要抓住他的手。手是冰冷的,粗糙的,是多年來的寂寞與思念吸幹了她,如今她不過是一具有生命的屍體罷了。
要開口,卻如鯁在喉,發不出半點聲音。
她是病得糊塗了,自顧自喃喃地:“煜兒……是皇後讓你來看我的吧?是不是……你父皇封了你做太子?”當年她把煜兒托付給皇後,又在沈如蝶的求子藥中摻入紅花,為的就是要給煜兒一個好的將來,她自知出身低賤,連累了煜兒……“煜兒……以後你做了皇帝,要好好的……要勤政愛民……”
有酸意泛上心頭,他拚命地點頭,想要開口安慰,卻無語凝咽。
她真的是糊塗了,她竟不記得,太子之位早已是別人的,皇帝之位將來也是他的,她也不知道,如今皇後已經去了,再不能幫他什麼……
她更不知道的是,皇後求功心切,竟在他在前線右臂負傷不能出戰,那女人向皇帝請求讓連宸祈出戰之時,怕被搶了功勞,竟暗中授意心腹給他的藥中加重了分量,結果……
他握了握右手,一片麻木無力。
他的右手已經廢了!
他那隻握著劍戟,與他在沙場上奮勇殺敵,立下無數赫赫戰功的手已經廢了,如今,連筆都握不好,他還憑什麼去沙場上殺敵立功,憑什麼和那個集萬千寵愛在一身,集兩朝血脈於一體,背負著千萬朝臣的期望與民間前朝義士的希望的連宸祈去爭奪那個皇位!
“煜兒……”她輕聲地呼喚著,眼眸中星星點點,“要好好的……”如燃盡了的燈,最後一絲的力氣已經消失殆盡。她嘴角含笑,似是滿足。
他緊緊地抓住她的手,那早就已經毫無溫度的身體,如今是真的去了。他並沒有哭,如同母後去的時候一樣,沒有哭。
短短三天,他失去了兩個愛他的人,卻除了心中愈發的寒冷,再無其他感覺。這一切都是他早就看透了的,有父皇的百般疼愛的與維護,母後定然是鬥不過那個女人的。而如今,他能做的隻有保住自己。
保住自己!
辦完了母後的喪事,他便上書,辭去了軍中的職務,父皇問起,隻說自己身已殘,對於行軍布陣亦不甚了然,再無力擔當軍中的職務。父皇沉吟許久,那一雙眼從未像那樣深沉地望著自己,良久,他才無力地揮一揮手,將那一道奏折扔了在桌上,淡漠地:“準奏。回頭朕命內務府撥銀子,在外頭建一座府邸,你便搬出去吧。”便再無他話。
他心中冷笑,臉上卻是不動聲色,行了禮起身就走。
如今,是要把他趕出皇宮,隻餘他們一家四口在這個金碧輝煌之地享受天倫之樂了嗎?罷了罷了,他亦不想留在這冰冷的皇宮之中,出去倒還樂得自在。
出了禦書房,他走到殿前的漢白玉石橋上,橋下的清溪已然結冰,是白茫茫的一片。終是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那肅穆的殿宇。
天是灰的,橘色的琉璃瓦亦黯淡了顏色,那飛起的四角,在灰色的天空之中劃過,仿佛是撕裂了的傷口,那樣的猙獰可怖。
他低頭,雪地裏留下他的一串腳印,蜿蜒至腳下。他想,這殿宇之中,終有一日坐的會是連宸祈吧?
而他,不過是大殿底下的一個小小臣子,永遠背負著沉重的枷鎖,永無出頭之日。他生來就是一尾蛟,再努力,亦比不上那生來的龍子尊貴。
可,蛟龍蛟龍,龍尚在蛟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