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碧雲波上寒煙翠(3 / 3)

他咬了牙。

旋即轉身邊走,不要再看一眼。他不會再來了,若是以臣子的身份,他是再不願踏進這禦書房一步了。

數月之後,南王府於皇城西落成,連綿數十裏的王府,身後襯著的是連綿不斷的大羅山,金光璀璨,府中精致的亭台樓閣,奇花異草,遍地鋪就的金磚,滿牆上雕刻的各色福獸,栩栩如生,仿若你一嗬氣,就會化作活物,跳下牆來嬉戲。那一泓清泉從王府後的大羅山上引下,清清嫋嫋,顫顫汨汨,在府中回環而過,緩緩流去。

這樣的心思,這樣的精妙,比起皇宮了也不差的。

他站了在南王府前,隻覺得那金燦燦的三個禦提的大字刺花了眼,一時間腦子中是空白無物,竟不想去想其他的什麼了。

“這王府的建造,這規格,都是皇後娘娘親自監製的,娘娘說了,王爺如今已長大成人,再留在皇宮自然是不合適,可也不能虧待了王爺……”

他心中冷笑,臉上卻是恭順:“多謝娘娘關懷,他日本王必定進宮,麵謝娘娘。”傅華清,你愧疚嗎?

你是愧疚了吧?

集三千寵愛在一身,你斷了後宮多少女人畢生的希望,你斷了連家皇室的血脈,可你是否想過若連宸祈死了,那繼承皇位的,除了我還會有誰呢?

唇邊是陰冷的笑,眼底的不羈,懶懶地打量著眼前的金碧輝煌。

“王爺少喝點,天冷,醉了怕是走不穩。”綠蘿在一邊瞧著,心裏不由地有些擔心,瞧瞧過來低聲勸道。

他這才從悠遠的回憶中回過神來,不經意地看一眼殿上笑靨如花的女子,看她一顆心都在懷中那個撒著嬌的女娃身上,並沒有注意到他。他微微點頭,算是道了謝。

踉蹌著起身,他才發覺自己已經醉了。殿上沒有人注意他,他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人物,在父皇心中是,在大臣心中是,在連家人眼中亦是。

“我出去走走。”他極輕地對綠蘿道。

綠蘿點點頭,便回去華清身邊侍候著。這春華殿,他是極熟的,便也不怕他走迷了路。

侍女小心地打起門簾,忽地一陣冷風便卷著細細雪花兒飄進來,冷得一個激靈,頓時清醒不少。他吸了吸鼻子,隻覺得已經麻木了。

出了門,一地光亮的黑色大理石地麵,反射著天上皎潔的月色和地上的潔白的雪,倒有些刺眼。原來並沒有下雪,隻是風有些大,夾雜著樹枝上的積雪亂舞,倒像是下了雪。

他扶著牆,一路踉蹌。不知走了多久,才覺得體內的酒意略消,舒服了些。恍然才發現,自己竟已經走出春華殿,竟已經走到了側宮。

是上天在看著他嗎?他一想起,便讓他故地重遊。

他醉眼熏然,打量著周圍,隻覺得一片昏暗,兩盞破舊的燈籠在北方中搖搖欲墜,燈光忽明忽暗。燈下是扇朱漆的大門,朦朧中,隻見門上斑駁,是歲月的痕跡。他伸手去觸摸,門上微微翹起的朱漆,承受不了他的重量,發出輕微的碎裂聲。

“娘……”他輕聲低喃著。

及進門,他才發現原本空曠的院子,不知什麼時候已變成了哪個宮裏晾衣曬物的小院,隻見月光下,到處是晾曬在繩子上的衣物,迎風擺動。

嘴角扯出一個難看的笑,他不由地握緊了拳。

他是大玥朝的大皇子,如今的南王,曾為大玥朝在沙場上立下赫赫戰功,現在,不僅一切都化作烏有,拱手讓給了連宸祈,就連自己的母親,他都不能好好守護,母親生前的居所,都已挪為他用。

心底有陰柔的火苗,直要把他的五髒六腑都焚燒幹淨,空蕩蕩的不剩一物。他再一次地想起母親,想起母後,想起幼時在書房中,他坐在角落裏,看著父皇笑靨可掬,手把手地教連宸祈臨摹帖子……

“你是誰?”一個畏畏的聲音響起,仿若是受了驚的小鹿。

隻一瞬間,他眼底的憤恨和悲傷都若霧氣一般消失不見,嘴角輕揚,複又是那樣懶懶的眼神,仿若他從來都隻是天皇貴胄,從來都曾有那些往事。

他定了定神,借著月光才看見是一名侍女,卻不知為何用紗布遮了臉,隻露出一雙水靈靈的眼睛,驚魂不定地看著他。許是沒料到這個時候,還會有人出現在這裏,她似乎嚇得不輕。

一陣疲憊上頭,他懶懶地靠了在門邊的柱子上,是一條回廊,廊邊上是椅子,他順勢坐了。支起下巴饒有興趣地看著這女子。她一手端著木盆,看來是來這裏晾曬東西的。

“你又是誰?”他輕輕地問道,聲線沙啞,卻有不容抗拒的威嚴。

畫扇一愣,也沒仔細想,便脫口而出:“我是皇後宮裏的粗使丫鬟,你是什麼人?”這男子,看起來並不像太監。隻是宮裏除了皇帝,還能有第二個男人的嗎?可,大玥朝的皇帝她認得,化作了灰她都認得,不是眼前的這名男子。

連煜華一愣。

原來是那個女人宮裏的人。想來是陪嫁來的丫鬟吧?大玥朝宮規甚嚴,是不會允許一個老是拿紗巾遮著臉的女子進宮的。可若是皇後的陪嫁,按理該是皇後的心腹才是,怎麼會落得大冷夜裏在這晾衣如此悲慘的境地?

心思回轉,仿若有一道光閃過,便沒有再說話,隻是移開了目光。月華下,小小的院子因了滿院的衣物而顯得有些猙獰可怖。他試圖去忽略這些衣物,試圖去回想當年母後住在這裏時候是什麼樣的情形。深宮寂寞,她定然是很寂寞的吧?父皇出去那一次,便再也沒有臨幸過她,她做了個不大不小的主子,高不成低不就,她忍受著上頭人的冷眼和下人的譏諷,一個個的夜晚,她是如何熬過來的?

她必定是輾轉反側不能眠,或許心中還擔憂著他這個不肖子吧?

畫扇見他不說話,便也不再問。宮中的人事,少知道為妙,便打算要走。才跨出門,便聽到身後有冷然的聲音道:“我們一定會再見的。”

她隻是心中一驚,想著這個男子頗為奇怪,說的什麼奇言怪語,卻也沒放在心上。姑姑還在小屋子裏等著她回去,若她回去的晚了,怕姑姑的瘋癲病又會發作,到時候傷了人或傷了自己,都是不得了的事。

她匆忙地走著,雪很深,她低著頭隻能顧得腳下,卻沒注意到,前頭有一個黑色的身影,亦在雪地裏,沿著方才那名男子的腳印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來。

自然是撞上了。

她吃痛地跌坐在地上,還不待她喊出聲來,便是一個溫柔卻嚴厲的聲音:“你是什麼人,如此深夜……”好像是醉了,有淡淡的酒氣撲鼻而來。

她抬頭,一時間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沸騰了,撲撲地直往頭上冒著。

是他!

那熟悉的眉眼,她認得,她夢裏心裏都是,滿滿的都是!

見她愣在地上,他忽地來了興趣。這名女子,分明是侍女裝扮,卻為什麼遮了臉,難道有什麼不可見人的嗎?

那一雙眼睛,竟是那樣的熟悉。他模模糊糊地想著,腦海中浮現出的是皇後的樣子。是了,這雙眼睛和皇後倒是極為相似的。不禁便有了好感,伸手去扶。

她愣愣地望著他伸來的手,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便已經把自己的手也伸了過去。他的手是暖的,她的手是冰的,忽地一碰觸,她不由地打了個哆嗦。

便是腳下一滑,竟整個人都撲在了他的懷裏。他一急,亦沒有想許多,便也伸手環住了她,兩人便奇妙地抱在了一起。

她的頭被緊緊地貼在了他的胸口,她能感受到他胸口的起伏,能聽到他心跳的聲音。他身上有淡淡的酒氣,混雜著清冽的雪花的味道,還有不知名的香料的氣息,莫名地讓她心安,在這樣淒苦無依的夜裏,在這樣寒冷的深宮。他的臂彎堅固而溫暖,仿佛能夠抵擋一切的災難。

她聽到自己心底有碎裂的聲音,她聽到自己心底有悲傷的聲音,心酸到連呼吸都能夠聽見,心酸到她不能睜眼去看他的臉,隻能緊緊地閉上,偏過頭去。

連宸祈亦是愣了半日,才將她扶穩了,放了手。

好奇怪,方才見她要摔倒,竟是全然沒有思考,便擁住了她。仿若是心底最自然的反應,是不需要多做考慮的。

為什麼?他並不是一個隨意的男子,雖然皇帝是有後宮佳麗三千的權利,看中哪個小宮女,亦可收了封個才人寶林便是,可是他卻從來不是這樣的人。可眼前的女子,那一雙眼睛,卻揪住了他的心。

是因為,那雙眼睛像極了皇後吧?

他暗自揣測著。

可是,竟有奇妙的感覺,微微地觸動心底的那一絲溫情,便是對著皇後也不曾有的。是那一夜,他與皇後在小園中梨樹下時候,心中的那份悸動。

“皇上。”有一個淡淡的聲音在畫扇身後響起。

連宸祈回過神來,嘴角微微上揚:“久不見皇兄歸來,母後擔心,朕便出來尋。正好也有些醉了,醒醒酒。”

連煜華隻是笑,也不答話,自顧自沿著原路走回去,路過兩人身邊,他含笑地看了畫扇一眼,似有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