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堯師(1 / 3)

從潁川行台府往西北去,穿過幾條街巷,沿路都是森嚴林立的王公府第,靜悄悄地,沒人敢高聲言語。再往前,一條狹長的穿城河便阻住了去路,兩岸楊柳依稀,落葉蕭瑟。踏過雕欄石橋,周遭頓時嘈雜了,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從城外來的農戶,在清晨趕著一群群豬羊沿著北岸旁的窄道繞過,熏濁的臭味往往到了正午還未散去。靠河的幾條巷子,大多是普通的商戶,平常賣些油傘銅鏡之類的什物。往裏麵走一段路,沿街都是酒樓茶館,人聲鼎沸。朝東轉一個彎,酒香尚未散去,胭脂味卻撲鼻而來。人們把這裏喊作甜水坊,成百上千個煙花女子聚在此地,身上的香氣濃膩得讓空氣都有些甜味。

溫柔鄉裏紅燭泣,銷金窟前人不知。

這裏琴瑟繚繞,鶯歌燕舞,纏綿於耳,又迷惑在心。大半個潁川城還未從多年的戰爭中複蘇過來,而來此的人反倒接連醉生夢死。好似在在嬌軟佳人懷裏一躺,就能躲過金戈鐵馬,聽到了絲竹緩緩,便忘卻了戰鼓陣陣。在這一片甜膩膩的空氣中,紅袖招展的是秦樓,低吟淺唱的是楚館,而最知名的,莫過於鳳來閣。

去鳳來閣的男人,一百個裏麵有九十個是為了美色,還有九個是為了聽曲,最後剩下來的那個,大概隻是因為這裏的酒菜不錯。

在城平侯堯師眼裏,侯和就是剩下來的那個人。其實別說一百個,就是一千個、一萬個人裏麵,也難找出像侯和這樣逛青樓隻顧著吃東西的人。作為河南大行台侯景的兒子,真該為他滿身的肥肉感到羞恥。

但侯和並不以為恥,他談到父親東征西戰的往事時,總是會拍著自己圓鼓鼓的肚子,似乎想要打點鼓聲來應和。有一個矯健善戰的父親,並不代表他兒子就不該胖得像豬圈裏的畜生。他似乎認定了一個道理:坎坷半生的侯景,之所以從一個懷朔鎮兵爬到大魏國吏部尚書的位置,就是為了讓他的下一代能享福。

堯師將視線從悶頭啃肉的侯和身上移開,臉上厭惡的神色因悅耳的琴聲漸漸消退,而當不遠處那位柔美的小嬌娘映入眼簾時,他的心情不能再愉悅了。

佳人配才子,佳曲也該有知音。

自詡學富五車的堯師,心底早巴不得將這個喚作錦瑟的美人哄上床去。而一想到琴曲的知音時,他不由正容,眼睛越過侯和看向另一邊。在那裏,王蕭正襟危坐地傾聽著琴曲,仿佛著了魔般紋絲不動。

在鳳來閣裏,錦瑟不是多出名的角兒。她性情高傲,雖然生了一張難得的漂亮臉蛋,卻不討人歡喜。作為河南數一數二的妓館,鳳來閣裏的美人如雲,能將城平侯與長史府二公子牢牢釘在身邊,錦瑟自然有她的妙處。

堯師已經玩膩了貼上來的女人,那些人欲拒還迎,讓他毫無興趣。忽然遇到了一個冷淡的美人,他便忍不住想把她掌握在手中。

王蕭卻難說得很。

第一次聽到錦瑟的琴聲時,王蕭久久佇立出神。歸來後,他對堯師說,“我聽她彈奏時,好像看到了荒漠和孤城。”

堯師忍不住嗤笑,“你是不是還看到了高山和流水?列禦寇寫過,有峨峨兮若泰山,還有洋洋兮若江河。”

王蕭臉上難得地嚴肅,“我是說真的。”

堯師幹巴巴道,“你得知道,伯牙之所以摔琴,是因為子期死得早。”

不管堯師如何看待,自那後王蕭便迷上了錦瑟的琴聲。這位才進鳳來閣的女子,一時間得到數不盡的賞錢,妓館的老鴇捧著這些金銀,高興得合不攏嘴。自然而然地,錦瑟仿佛被這幾位爺給包了下來,除了城平侯府和長史府的帖子,其他公子哥一概不接。最多是行台府的帖子遞上來時,老鴇會猶疑地看幾眼,最終請上樓去,同時給送上幾碟好菜。

王蕭又和堯師說,“我看到了斷鐧折戟,一半埋在土裏,一半露在外麵。”

他還看到江南的水鄉和塞北的雪天,看到謝康樂在跋山涉水,看到沈休文在傷春懷秋,看到柔然鐵騎呼嘯著奔騰而過,看到小家碧玉輕柔地挽起袖口。一首首琴曲在王蕭的耳邊,成了一段段鮮活的故事。他掩不住驚訝和興奮,在鳳來閣時安靜端坐,生怕發出一點聲響就打碎了眼前的畫麵。而一出門,便迫不及待將看到的一切說給堯師聽。

“為什麼除了她那張臉蛋,我什麼都沒看到?”堯師有時候是挺好奇的。

“因為你眼睛不瞎,可心裏瞎了。”

也許吧。堯師雖然不知道心裏瞎了是什麼意思,但他不想反駁,更不想打擾到王蕭那奇異得近似瘋狂的美夢。他聽到的都是一些熟得不能再熟的曲子,偶爾有幾支新作的豔曲,也在幾天內就傳遍妓館,讓人聽來再無新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