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王蕭是一個細膩溫和的男人,常常能發現細微之處的變化。堯師不知道這算不算一個人與生俱來的天賦,但長史家的兒子都不同尋常,王範從小便孔武有力,王艾生來就百病纏身。他們一家三兄弟都很特別。
堯師的心思離開了那張琴,雙眼又接著望向錦瑟。當他發覺自己是這間雅閣裏唯一正常的男人時,就在想著如何做點男人該做的事。一杯碧綠透徹的酒,在銀觥裏悠悠蕩蕩,倒映出他一張俊美而消瘦的臉龐。細密如雨的琴聲,絲絲不絕傳入耳中,令他內心莫名壓抑。
他是城平侯啊,是曾尋領十州軍事的堯雄堯武恭之子。他父親武功卓著,在河南的地位僅次侯景,如今雖已病逝,但在潁川城中依舊流傳著他的赫赫威名。而堯師自幼熟讀經史,才名遠播,雖非貌若潘安之輩,也能與關右的獨孤郎比肩。當他這樣的絕妙人物站在錦瑟麵前時,後者居然無動於衷。
一個鳳來閣的卑賤女人竟然拒絕了他?
倘若不是王蕭愛極了她的曲子,堯府上豢養著那麼多死士,隨便派一個,都能將之扔到自己床上。但他不能這麼做。他隻能將憤怒和屈辱埋在心底,盡量做到不動聲色。
最終,當他到了無法忍耐的地步,隻能朝著侯和低聲質問,“你還想吃多久?”
侯和埋著頭,含糊不清地回答同伴,“你餓了嗎?別急,除了這些細切牛肉,等會他們還會送點心過來,你到時候再吃也不遲。”
“我什麼都不想吃。”
“那我就放心了。”
剛說完,桌上剩下的一點牛肉頓時被侯和如風卷殘雲般一掃而空。他拿起絹布,慢慢擦拭著油膩的嘴角,又重新折好放在空蕩的菜碟上。
堯師不得不承認,侯和是一個純正得不能再純正的世族子弟,即便他父親曾是一個落魄的邊鎮哨騎。除了吃相讓人看不下眼外,侯和不管做什麼都有著貴族的風度,那種慵懶而不失禮節、謙遜而不失自傲的儀態,是他父親所做不到的。
但為什麼在之前隻顧著吃呢?
堯師禁不住將怒火全撒在尊貴的胖子身上,他緊緊盯著對方,壓低嗓子,一字一頓,“你想吃的話,回去的路上多的是酒樓。”
侯和不由愕然,“既然鳳來閣有菜肴我便吃好了,待回去時也沒必要再吃。”
“你是來吃飯的?”
“我是來陪你們聽曲子的。”
他確實是來作陪的,即便城平侯沒有請他,王蕭也沒這個打算。但侯和實在找不到人說話,除了這兩個朋友,偌大的潁川城,似乎也沒人值得他去結交。時值傍晚,華燈初上,若是從雅閣裏推開窗,就能看到樓下人頭攢動,熙熙攘攘。但關著窗戶時,裏麵卻安靜得隻能聽見琴聲。當堯師與侯和說話時,便像是往一條清澈的小溪裏橫了一根斷木,琴聲頓時弱了下來。
年輕的長史府二公子不滿地朝他們瞥來一眼,侯和登時低下了頭。於是堯師拍了拍侯和肩膀,示意他隨同自己出門。
臨走前,他又望了一眼簾子內的錦瑟。輕施粉黛的女子如秋水般冷徹,眉眼間沒流露出一絲情緒。她不帶感情地彈奏,卻讓某位聽者傾注了所有感情。一襲薄紗透出她如玉的膚色,纖指輕撥間,一雙粉藕般的手臂在袖口露出,勾人心魄。
多妙的一個人啊。
堯師心裏感歎了一聲,隨即冷漠地關上了門。
“行台大人會你出入妓館嗎?”才走出雅閣,堯師一張臉便沉了下來。侯和比他還大一歲,但堯師的口氣仿佛在教訓一個晚輩。侯和性子是懦弱的,這一點完全不像他的父親,乃至麵對堯師和王蕭時,他就像是一個家仆。
“他不會管我這些事。”侯和回答得不是那麼自信。
“我不知道行台大人怎麼看,但即便他容許你在妓館裏放蕩,也不願看到你站在一堆女人麵前,卻隻顧著吃喝。”堯師嚴肅得有如在履行一位兄長的責任,“你在什麼地方,就得做什麼事,在妓院你就得把錢塞進窯姐兒的肚兜裏,而不是等著她們給你上菜!”
侯和訝然看著他,“我不喜歡這些女人。”
“你喜歡男人?”
他連忙擺手,“我自有喜歡的人,而且也隻想著那個人。阿父常說,能和你共患難的人不會太多,就算真有那麼多人,你也還不起情,所以他隻娶了我母上,沒再納妾。我也隻有這麼一個人,等到明年開春,我便娶了她,自然也不會喜歡上鳳來閣裏的風塵女。”
他神色肅穆,說得極為莊重。
堯師卻替他感到可憐,“床上隻有一個女人並不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