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準備吃午飯,樓梯間便響起了腳步聲,開門一看,是老家來的孟爺和細滿。妻子開始重新做飯,我便和他們閑聊起來。原來他們是來告狀的,而且是狀告他們的父母官鄉長大人。我不由一驚,鄉親們一向是敬官怕官的呀,哪裏吃了豹子膽,竟敢告起官來?驀然,往事便於腦際間湧出……
還是那個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的時代,大家湊到一起吃公共食堂,好多房子都人去廬空,蛛網塵封。一天,我們幾個學童正在衝尾一座空屋裏玩耍,捉貓貓,後來就來一些男女社員,他們雷急火急從兜裏抖出剛剛扮下的濕穀子,生火用一口破鐵鍋炒幹,再用石磨磨成粉,也不去糠就用鍋子煮了吃。當然也有我們一份,隻是大人們一再囑咐不得外傳。正吃間,聽有人喊:“幹部來了,幹部來了!”就慌得大家手足無措,趕緊把碗筷鐵鍋塞到柴旯旮裏掩蓋好,然後一個個幹咳著,作若無其事狀。我當時有些想笑,因為越是這樣就越現出心中的“鬼”了。直到大家認準衝口來的是小學校的女老師時方長長籲了口氣。我第一次發現,原來大人們怕官竟遠甚於我們怕老師。
我和細滿自小一起長大,砍柴殺草,上學讀書,沒見過什麼官,在我們眼裏,吹哨子吆喝出工的隊長就夠威風了。但有人說下麵屋裏五爹的兒子秋哥要算大官,在北京的部隊當上了團長,遂有聽者連連嘖聲。過些時候秋哥真的回了,我們從山上下來時看見他在禾場上給鄉親們發紙煙。他穿一件皂綠色呢子長大衣站立中央,外麵圍了好幾層人。顯然大家都懷著羨慕和敬意。孟爺他們去接煙時弓腰屈背一臉的誠惶誠恐。細滿從人們的大腿邊擠進去看,而秋哥一摸他頭時又緊張得直往大人的屁股後麵縮。那情景我至今曆曆在目。
孟爺是我的長輩,但我也幫他出過一次主意,事後他一直感激我。那年大隊上在衝裏頭修水庫,他不適時宜地說了怕挖斷龍脈的話,公社組織批鬥會時就打算請他上台當活靶子,大批促大幹。風聞消息,孟爺來找我,急得雙腿發顫。我告訴他馬上出走,裝作不知道,回來時出錢買兩個勞動日的工分,像是在外做了兩天零工,大會一過就不會有事了。他真的就這樣躲過了那次批鬥……
可如今怎麼了?這些老實巴交的父老鄉親竟告起鄉長來了,真是鄉長有什麼得罪了他們?細問才知是鄉政府要在他們未到期的承包地上建學校,卻不肯賠產。我說既然是造福子孫,大家支持一點不行?可他們說隻有政府賠了產他們再捐款才合理合法。我問:“縣裏答應去處理嗎?”“怎麼不答應?”細滿微微一笑,“剛才立哥親自許諾的,三天內去處理!”好家夥,和縣長也稱兄道弟了!他們說的立哥就是我們新任的李副縣長。“要是不去處理呢?”我問。“先禮後兵,第四天我們一準向法院起訴!”細滿說得理直氣壯,孟爺也驕傲地附和著點頭。
哦,父老鄉親真是今非昔比了!
(原載2000年1月10日《長沙晚報》,並獲“百年回望”征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