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1章(2 / 3)

出嫁之前的韶華

在“秦淮八豔”裏,將美貌和才華結合最完美的,當屬顧眉。清代餘懷的《板橋雜記》一直是後人研讀顧眉的第一手資料。在餘懷眼中,顧眉“莊妍靚雅,風度超群;鬢發如雲,桃花滿須;弓變纖小,腰肢輕亞”,實在是美麗絕倫。而且她又“通文史,善畫蘭,追步馬守真,而姿容勝之,時人推為南曲第一”。

顧眉善畫蘭,她17歲時畫的《蘭花圖》扇麵,現在還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當中。清初大文人朱彝尊寫過一首《題顧夫人畫蘭》的詩,就是來讚賞她的畫技的。餘懷提到的馬守真(即馬湘蘭),也是“秦淮八豔”之一,為明代知名女畫家,最擅畫蘭;而“南曲”指的是賣藝不賣身的江南名妓,大概相當於現在行為開放的交際花、女明星之類,不會名碼實價地出賣色相——當然,有沒有“潛規則”、“背後交易”之類的事,那就不好說了。

像這樣一位嫵媚、高雅、健康,而又才情橫溢的女子,哪個男人見了不情隨心動?再加上她個性豪爽,有一擲千金的男兒之風,故被人呼為“眉兄”。而她又善調風情,特別是一雙如盈盈秋波的眉眼,迷倒了不知多少男人——後來她改名為“橫波”,想必便緣於此。據說當時南京秦淮河邊的宴席,沒有顧眉到場,就會黯然失色,令人遺憾。難怪清人方苞也在《石齋黃公逸事》裏說:“顧氏,國色也,聰慧通書史,撫節安歌,見者莫不心醉。”

顧眉長袖善舞,又生財有道,是才女,也是“財女”。顯然,做老鴇比做花魁還要來錢。她很早就學會了自己創業做老板,位於金陵桃葉渡口的那座“眉樓”,就是她的風光產業。她還將青樓文化進一步向飲食文化開拓,請了最好的廚師,使得眉樓的廚食在當時是一流的奢靡,官家子弟、江南名士都以到眉樓擺宴會客為時尚。

這是顧眉未嫁前的無限風光。

為進一步說顧眉的風情和魅力,再說幾件事。

其一是顧眉曾誘惑明朝理學家黃道周“失身”。黃道周學識廣博,工書善畫,為人冷峻剛厲,風氣凜然,連後世的乾隆帝都高度評價他是“古今完人”。也就是這位“完人”,曾經自詡“目中有妓,心中無妓”,有柳下惠“坐懷不亂”的本領。可他的同伴東林黨人,為一試真偽,竟上演了一場惡作劇,也就是將他灌醉,再讓顧眉與他同榻,以溫軟嬌軀作為武器,全麵瓦解了黃道周的所謂“仁義道德”。有人戲言,這個意義深遠的舉動,實不亞於“日本廣島升騰起的那朵蘑菇雲”。但這件事隻是坊間傳言,未必可信。

其二是顧眉與《板橋雜記》作者餘懷的一段緣份。當時,顧眉豔幟高揚。有一傖父(粗人)與一詞客為她爭風吃醋,大概是認為她偏心,滿腹懷恨,就與另一人勾結起來,喝酒生事,把官司打到衙門,卻誣告是她盜匿金犀酒器,想要逮捕並羞辱她一番。餘懷打抱不平,寫了一篇檄文激烈聲討。傖父的叔父是南少司馬,即當時的南京兵部右侍郎,還算正直,他讀了檄文,怒罵傖父,斥之回鄉,顧眉才免了官司。因此,顧眉相當感激、青睞餘懷,兩人自然生出情誼,在餘懷生日的時候,顧眉還專門為他公開演出祝壽。

其三是據說有個叫劉芳的才子,曾與顧眉約為婚姻;後來顧眉沒有嫁他,他竟殉情而死。史學家孟森是相信顧眉的勢利和輕浮的。他在《橫波夫人考》中批道:“以身許人,青樓慣技。”錢鍾書也深以為然,針對這八字批語他又加批:“極殺風景而極入情理。”

而劉芳這個人是否存在,史上已不可考。顧眉看上的夫君,倒是鼎鼎大名的,即“江左三大家”之一的龔鼎孳。

出嫁之後的光陰

龔鼎孳1615年生,詩詞書畫俱通,18歲中進士,輕財重士,時任兵科給事中,在眉樓與比他小4歲的顧眉一見鍾情。適顧眉剛剛經曆了那場傖父鬧出的風波,正有逃離風塵、尋找歸宿之意。前途無量的青年才俊龔鼎孳於是成為她的首選。佳人有意,才子有情,龔鼎孳馬上為她脫籍。她離開眉樓,即北上投奔龔鼎孳。大概是想忘掉過去的生活,她便改名為“徐善持”。青樓姐妹對她一躍成為“進士夫人”,自是羨慕不已。餘懷卻無限傷感,長歎道:“書生薄幸,空寫斷腸句。”

龔鼎孳對顧眉寵愛有加,兩人詩文唱和,意趣相投,如膠似漆。然而,不久龔鼎孳就因“喜好直言,彈劾權貴”,觸怒崇禎皇帝,被捕入獄。逢此不幸,出人意料的是,顧眉並未表現出風塵女子的所謂“慣技”,離棄他另覓新歡;而是獨守空房,苦苦等他出獄。所以,龔鼎孳出獄後,寫下了“料地老天荒,比翼難別”的詩句,實乃真情寫照。

有人說,顧眉是“秦淮八豔”中命最好的一個。顧眉世俗意義的風光,是在龔鼎孳降清以後。而這裏也不得不提到龔鼎孳最讓世人詬病的地方,即頻繁“跳槽”引發的爭議。李自成攻下北京城後,他就降了李自成,“竟為北城禦史”;而1個月後,吳三桂引清兵入京,他又旋即投降了滿族親王、權臣多爾袞。時人譏笑他為“三朝元老”。

順治三年(1646),龔鼎孳因為喪父,與顧眉同回江南。這本是撫棺思親、表示哀悼的日子,夫婦二人卻在桃葉渡大宴賓客。“南曲”姐妹羨慕極了衣錦還鄉的顧眉,這讓豪爽的顧眉極為開心,夫妻二人與她們歡歌縱飲,詩酒唱和,紅帳暖裘,同赴瑤台,互訴離情,十分張揚。

龔鼎孳受到彈劾,罪狀之一就是“千金購妓”。在某些道貌岸然的官員眼裏,與妓交往是雅事,娶回家就大逆不道了。罪狀之二是龔鼎孳在父喪期間,行為不檢。龔鼎孳因此被降官二級。

7年之後,龔鼎孳升為吏部右侍郎。明清時期形成一種誥封製度,一至五品官員授以誥命,故有“誥命夫人”之說;六至九品授以敕命。按理,這個一品誥命夫人的位置,應該是龔鼎孳原配童氏的。但童氏獨居老家,對清朝的“誥命夫人”不感興趣。她來信給龔鼎孳說:“我經兩受明封,以後本朝恩典,讓顧太太可也。”這話說得有水平,既彰顯了自己的大度,又不齒於龔鼎孳與顧眉的變節降清。

此信一時傳遍京城,都等著看龔鼎孳的笑話。哪知龔鼎孳真的廢嫡立庶,請朝廷封顧眉為“誥命夫人”。哄笑的人立刻傻了眼。名妓出身的顧眉,竟一轉身就成了“一品夫人”。自此,她的風光達到頂峰。

順治十四年(1657),顧眉又一次將她的風光展示給了世人。這一年她38歲,選擇在金陵大辦壽辰。為什麼是金陵不是北京?金陵熟人多啊!她要讓從前眉樓的常客,還有“南曲”的姐妹們,親眼看看自己“烏雞變鳳凰”不是神話,而是活生生的成功轉型!

這次壽宴盛況空前。顧眉不光請了當地的文人雅士、官宦名流,還再次請了“南曲”的姐妹們,比如李大娘、十娘、王節娘等舊日交好的妓女,達到數十人之多。而龔氏的弟子也前來對他們隆重跪拜,其中的幾位翰林學土還親自上台客串,出演《王母宴瑤池》,逗顧眉夫妻開心。

然而,所有這些風光的背後,我們不能忽視了顧眉的苦衷。

據野史記載,龔鼎孳降清後,顧眉曾與舊友吳崖子南遊私奔。後來龔鼎孳費盡工夫將她找回來,千方百計地彌補其感情裂痕。

吳崖子是何人?跟前麵說到的劉芳一樣撲朔迷離,且不去管他。隻說在顧眉心裏的那份苦澀。

龔鼎孳“三朝易幟”,世人認為他沒骨氣。他在杭州閑居時,杭州人竟把他視作“人妖”,背地裏向他吐口水。而當人問他為何投降李自成時,他竟說:“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在他看來,顧眉是個小女人,覺悟不高,世人是可以原諒的,於是將責任都推在了顧眉身上。但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如此自私地擺脫幹係,顧眉該怎樣想?難道他完全是被她顧眉毀了名節嗎?

二人之間的感情裂痕,可能就是從這時候產生的。顧眉心中的苦澀和委屈,也無法向任何人訴說。後來,顧眉多次冒著殺頭抄家的極大風險,不惜財力,救助反清複明的有誌人士,這一方麵緣於她的俠義性格;一方麵也是由於對夫君降清換來的榮華富貴,她是有愧疚感的。她不主張夫君以生命為誰去效忠,但也未必慫恿過他去投降。

顧眉這一生中最大的苦澀,是缺少子嗣的苦澀。顧眉隻為龔鼎孳生過一個女嬰,可女嬰隻活了幾個月就夭折了。而顧眉最大的願望,還是想為龔鼎孳生一個兒子。據餘懷《板橋雜記》記載,顧眉想生兒子想得都快發瘋了。她讓一個手巧的匠人用香木雕了一個像木偶的男嬰,四肢都能自由活動,全身用錦被包住,跟真人似地一樣對待,讓乳母天天給“他”喂奶喂水、端屎把尿。她家裏的人都稱這個木頭男嬰為“小相公”。龔鼎孳知道夫人思子心親,也就不阻止她了。後人戲稱她為“絕代佳人”,一語雙關,但太沒同情心了。

1664年,45歲的顧眉病逝於北京鐵獅子胡同(今張自忠路附近)家中。正應了不知誰說的一句話:“美女才女,非寡即夭”。她辭世時,麵相如老僧,想必往日花容已盡褪,此幕令人神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