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四年三月十七日,曾國藩接到朝廷來的諭旨,見首行無“議政王”銜,立即發覺情形不對,並且吃了一驚,幕僚們也非常驚訝。三月二十八日,也就是1865年4月23日,曾國藩見到京師三月初八發來的革去恭親王差使的諭旨,其中有“目無君上,諸多挾製,暗使離間,不可細問”等語言。在曾國藩看來,這都是些莫須有的罪名,他在日記中寫道:“讀之寒心,惴悚之至,竟日忡忡如不自克。”這天晚上,他輾轉床側,睡不安穩。過了幾天,曾國藩與彭玉麟見麵,兩人談論時事,感慨萬千,曾國藩在日記上寫的是“郗久之”,在這位忠實而又肝膽相照的親信麵前,曾國藩很可能抑製不住自己失望難過的情緒,而涕淚交流。讓曾國藩難過的不是恭親王一個人的進退,而是讓他隱隱感到朝廷政治昏暗,難望振興。更讓人著惱的是,昔日半為曾國藩師兄半為曾國藩老師、號稱理學大師的倭仁,在這關鍵時候竟絲毫不講原則,任憑慈禧太後縱操縱,甚至助紂為虐。雖然後來因為多數朝臣反對罷黜恭親王,特別是恭親王奕的幾個弟弟都是同治皇帝的叔叔力爭,慈禧太後不得不仍命奕負責軍機處和總理衙門,但議政王的頭銜沒有還給他,而經過這場風波,恭親王表示服從慈禧太後,並且明確了恭親王奕一定要在慈禧太後的控馭之下辦事,而不是與之準平等合作。
數日後,曾國藩雖然見到奕複職的上諭,心情並沒有好起來。他給他李鴻章的信中寫道:“恭邸近事雖有後命,殊覺未滿人意。初八詔旨,措辭過重,讀之戰粟。” 在這之前,清廷下詔詢問,如曾國荃身體已經複原,即進京鄙見,準備起用曾國荃。曾國藩開始還沒有拿定主意,待三月十七日見到諭旨上沒有“議政王”字樣後,立即叫曾國荃不要出山,他在家信中寫道:“十七日接奉三月初八日寄諭,首行軍機大臣之上少議政王三字,殊堪大詫。以前無不有此三字者,雖恭親王病假之時,亦尚有之。若非生死大變,則必斥逐,不與聞樞密大政矣。”曾國藩不僅不讓老九出山,而且叫他閉戶三年以後再說。
讓曾國藩煩惱的還不止恭親王被黜一件事,這就是鮑超部湘軍潰散的事。鮑超是湘軍中的一員勇將,深受曾國藩和胡林翼的重視,把他從一名弁兵提拔到統將,官至提督。但是鮑超對部下的紀律約束不嚴,他所部固然是湘軍中能打仗的一支,他也是紀律較壞的一支。進入同治年間,鮑超部下又有許多士兵結成哥老會。哥老會雖然沒有明確的宗旨,但是會黨成員之間講究互相聯絡扶助,哥老會的交誼勝過了軍令。越到後來,會黨的反抗情緒越強。再加上軍費緊張,經常爾餉,有時甚至士兵的口糧都發生問題,這也導致士兵極為不滿。當時新疆少數民族宗教首領起事甚急,占烏魯木齊,湘軍攻破金陵後,清廷命鮑超帶兵赴新疆彈壓。曾國藩覺得新疆情況複雜,恐怕鮑超應付不了,密奏讓鮑超先隨同陝甘總督楊嶽斌(楊載福,鮑超原為楊載福部下)等肅清甘肅後,再尋恰當機會赴新疆;同時建議一定要確有每月三十萬的軍餉,否則決不可輕發。曾國藩又告誡鮑超不要全帶湘軍出秦隴關外,因為楚勇家鄉離甘、新太遠,濕潤的地方生長的人難以適應幹燥的沙漠氣候,不服水土,建議他最多帶原部下六千人,其他兵員可在川北就近招募。後來鮑超讓部下宋國永先帶八千人赴川,其他鮑部士兵由婁雲慶統帶赴福建鎮壓太平天國餘部。不料宋國永一支走到湖北金口,士兵們就鬧餉嘩變,哥老會是其中的骨幹。當時鮑超告假在老家四川,宋國永彈壓不住。另一支婁雲慶部也在福建上杭因糧絕而嘩變,江西巡撫沈葆楨聞迅急發餉銀六萬兩送到軍中,才算把軍隊穩住。清廷聞鮑超部下嘩變,急命鮑超不必赴新疆,讓他召集潰散的勇丁,前赴福建鎮壓太平餘部。曾國藩又上奏為嘩變士兵說情,說是鮑超霆軍嘩變,實是長期乏餉所至,與一般叛逆不同,隻要解散就好,不必嚴厲處理。
就在這樣的情況下,曾國藩接到了讓他剿辦撚軍的諭旨。王命難違,他不得不出征,但是他卻麵臨非常多的困難。因此,曾國藩於1865年6月2日上奏強調:萬難迅速出征。 難以迅速出征的第一個原因是軍隊兵員不敷分配。曾國藩直接指揮的湘軍,自攻占金陵的將近一年時間裏已大部裁撤,駐金陵的還有十六營,陰曆三月時曾遭禦史參劾,當時決定疏浚奏淮河完工後立即遣散。湘勇不習慣北方的幹燥氣候,吃大米的南方人又不習慣北方的麵食和雜糧,現在聽說要到北方打仗,都不願前往。曾國藩采取願去則去,不願去則裁撤的原則,將這十六營裁去十二營,又重新招募兩營,駐金陵的湘軍算是共六營三千人隨曾國藩出征。另外原屬張運蘭部下的易開俊、劉鬆山表示願隨北征。這樣湘軍總共有九千人。曾國藩此次出征依靠的主要是淮軍,計有劉銘傳、周盛波、張樹聲、潘鼎新諸部共二萬二千人。其中潘鼎新軍已由海輪運赴天津,防止撚軍衝擊京師。但是淮軍實際上也吃不慣麵食的問題,這在北方人看來簡直是不可思議,而對於南人來說確實是不容易克服的困難。這些軍隊加起來,仍然感到兵力不足,曾國藩想在徐洲一帶招募勇丁,按照湘淮軍的方法訓練成軍,但這樣需要時間。
不能立即出征的第二個原因是需要購買戰馬,籌辦騎兵。撚軍用騎兵打遠距離運動戰,清軍若全靠步兵,就根本抓不到撚軍交戰,而隻能等撚軍來打。僧格林沁的蒙古騎兵已戰敗潰散,建立騎兵,須從頭開始,需要時間。
第三個原因是需要時間籌備黃河水師,防備撚軍渡河北上。但防守範圍涉及直隸(今河北省)、山東、河南三省,因為黃河水淺,長江所用吃水較深的戰船不能在黃河使用,需要另行製造,短時間內不可能完成。 戰略戰術也必須改變,不能再象僧格林沁那樣尾隨撚軍狂追,而且曾國藩文人帶兵,不能直接率軍作戰,他隻能坐鎮一地遙控指揮,這也決定了他不能采取僧格林沁的作戰方針。這我們後麵再介紹。但是戰略方針一變,就需要一定的籌備時間。 種種情況,曾國藩說,要展開戰略行動,大約要在半年以後。
總的說來,行動迂緩一方麵是客觀情勢的影響,另一方麵也和曾國藩用兵較為謹慎有關,不僅展開戰略行動需要時間,曾國藩還說,湘淮軍與僧格林沁的作戰戰術不同,行動遲緩,不善運動戰。打仗穩妥,這是湘淮軍的長處,也是短處。因此,曾國藩請清廷劃分戰區防區,他自己負責山東、河南、江蘇、安徽四省交界處十二府州,其餘則由各省巡撫負責。在奏折的附片中,他又請派大員督辦北路軍務,他情願以閑散人員在營效力。
也許清廷以為曾國藩又是擔心事權不一,不好辦事;也許是清廷急於撲滅這股威脅頗大的造反軍隊,在接到奏報之前,就下了一個與從前曾國藩節製四省軍事同樣的命令:“所有直隸、山東、河南三省旗、綠各營及地方文武員弁,均著歸曾國藩節製調遣,如該地方文武不遵調度者,即由該大臣指名嚴參。”另一方麵,又一再催促曾國藩趕快北上,甚至曾讓他乘海輪抵達前線。實際上,這次曾國藩決不是擔心權力小,因為後路有李鴻章坐鎮金陵,曾國藩不怕後勤供應不上,與從前沒有地盤導致常常有兵無餉不同。曾國藩顧慮的是撚軍不是一下子就可以消滅,時間一長,朝廷、言官都會不耐煩而多有責備,那時候任你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於是曾國藩一再請求清廷收回節製三省的成命,以免將來師老無功,責備也多,但清廷堅決不允。
清廷最擔心的是撚軍向北衝向京師,於是李鴻章命淮軍潘鼎新率部五千人由輪船渡海赴天津,保衛畿輔,讓清廷放心,也使曾國藩可以從容展開戰略行動。僧格林沁殘部駐山東,新敗之後軍心不穩,曾國藩又命劉銘傳軍赴濟寧,以穩定山東的局勢。自己仍然做各項準備工作。 直到1865年6月21日,曾國藩才乘船北上。31日,抵達蘇北清江浦,開始了對撚軍的軍事行動。
三、以有定之兵,製無定之“寇”
雖然撚軍聲勢已遠遠比不上太平天國,但也決不是輕易可以消滅的,僧格林沁的敗亡便是例證。所以圍剿撚軍,首先要有個總的戰略,僧格林沁就是沒有可行的戰略,而隻是緊跟撚軍尋求決戰,所以吃虧的。
曾國藩的戰略,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以有定之兵,製無定之“寇”。
撚軍依賴騎兵,行動迅速,每日常奔馳三百裏以上。湘淮軍不能緊跟在後麵追擊,如果緊跟追擊,也恐怕走僧格林沁的老路。所以,曾國藩不用緊跟追擊的辦法。他製定了以堵截為主,以追擊為輔的戰略。同治四年閏五月二十一日,也就是1865年7月13日,曾國藩奏報,以四鎮為駐重兵的根據地,這四鎮是:安徽的臨淮關、江蘇的徐洲、山東的濟寧、河南的周家口。四處不但駐有重兵,還要多多儲備糧草、彈藥。力圖把撚軍圈在安徽、江蘇、山東交界一帶。四處互相配合,一處告急,三處往援,往來迅速,呼吸相通。軍隊分配,淮軍劉銘傳一軍、潘鼎新一軍都可以獨當一路;淮軍張樹聲和周盛波兩軍合起來來一路;湘軍劉鬆山和易開俊兩軍合起來當一路。恰好構成四路。另外命李鴻章之弟李昭慶訓練馬隊,訓練好以後與僧格林沁殘部馬隊合為一軍作為遊擊之師。後來劉銘傳部改作遊擊之師,而易開俊因為眼病開缺,所部交劉鬆山統帶。
依照朝廷和某些地方官的見解,曾國藩的方略太過迂緩,他們還是希望象僧格林沁那樣跟蹤追擊,尋求決戰;甚至河南反對撚軍的民眾紳士,習慣了僧格林沁那種表麵上極為勇猛的追敵方式,見曾國藩遠離戰場外調度,也表示不理解。但曾國藩堅持自己的見解,隻能以攔截為主。後來撚軍分為東西兩支,曾國藩的戰略也略為變通,著眼點還是堵截。他8月28日上奏說“ 臣雖至愚,豈不思步步進逼,急圖殄滅之方。惟臣細觀賊情,已成流寇行徑,若賊流而官兵與之俱流,則節節尾追,著著落後。假令此時追至汝、洛,待賊南趨光、黃。又折而追至光、黃,或賊東趨徐、兗,又折而追至徐、兗,雖終歲奔波,終無大損於賊。 臣之愚見,常欲堅持初議,於撚匪必經之途駐紮重兵,如劉銘傳駐周家口,賊若竄扶溝、鄢陵,即自周口(即周家口)迎頭痛擊之。張樹聲等駐徐洲,賊若回竄永城、蕭、碭,即自徐洲迎頭擊之。推之賊竄蒙、宿,則劉鬆山等自臨淮迎頭擊之。賊竄曹、單,賊潘鼎新自濟寧迎頭擊之。變尾追之局為攔頭之師,以有定之兵,製無定之寇,庶幾漸有歸宿。皇上如以臣議為可采,則於臣駐兵四處之外,請旨飭下湖北、河南巡撫,於豫之鞏、洛、宛、鄧,楚之隨、棗、黃、麻,各駐勁兵一到,與諸將堅約,重在攔頭迎剿,不重在賊退尾追,似亦製勝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