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山五嶽,桃源難覓,而這一座小樓,便是遂意了。由此想來,道不外求,隻在吾心安處。高先生可是此意?”鄒先生撚須笑道。
“老先生此言正中我心。”高先生神情怡然,“我年少時也頗有些名利之意。鄉居這許多年,漸漸地淡了。而高某不敢忘的,惟是這顆心。這心不安,便是桃源又奈何?這心安了,便無所不可了。想來這人的大患,便生於有所不足。意所不足,生於有所不可;若我是無所不可了,那麼也就無所不足了,也就無所不樂了。道理便是這麼簡單。世間要樂也容易,不必求得那麼多。縱使是珍饈美食,我要的不過是一飽。縱使是華樓高堂,我要的不過是幾席之地。縱使是花林翠苑,一年中也不過遊觀幾次,有什麼用!天下之佳山水多了,我不能每日浸染其間,有這小樓可以寄吾之意就好了,故而我叫它‘可樓’。雖然,有所可就有所不可,這還是將物與我分割開來。若是這可與不可都忘了,那麼這座小樓也是累贅了。”
“若物我皆忘,那是何等境界?高先生參得,我們卻不一定參得了。且於這小樓上好好享這山水之樂吧。”鄭鄤接著說。
“一看你便是到此為止的。參不到這下一層去了。”文震亨不失時機地調侃起他來。
“你參得?便不用每日鑽在那花草叢中擺弄了。我看你眼裏隻有物了。你的書叫什麼來著?《長物誌》!哈,可不就是!”鄭鄤給他個白眼。
“觀於物,方能忘於物嘛。這道理想必你也是不懂的。”就這樣,文鄭二人又你一句我一句地鬥上嘴了,卻使小樓裏的氣氛活躍了起來。
“啊!”一聲尖叫如黑色的閃電般劃破此刻的歡樂,眾人震驚地望去,隻見湄兒麵朝湖水,麵無血色,隻用手指著遠處,眼中滿是驚恐。
“怎麼了?”揚靈忙上前去,關切地問。
“那邊水裏……”湄兒的嘴唇抖動著,好容易才擠出幾個字。
眾人忙向水麵望去,卻是靜如明鑒,偶爾白鷗飛過,點出一朵漣漪來。
“那裏,什麼都沒有啊?”揚靈回過頭,滿是疑惑地問,“你看見什麼了?”
“啊?”湄兒聽言,眼神黯淡了,“我剛才明明,明明看見……”湄兒扶著欄杆,見那水麵碧綠,此外,真的是什麼也沒有了。
“你究竟看見什麼了?”簫兒也在問。
“我看見……噢,沒有什麼,沒有什麼。”湄兒似覺得什麼,搖頭說。
“真的沒有什麼嗎?”簫兒不相信地問。
“真的,沒有什麼,想是我眼花了。”湄兒說著,揉揉自己的眼睛。
“嗯,沒什麼就好。”簫兒鬆了口氣,又加一句,“別想太多了。”
諸人見是虛驚一場,放下心來,各自去談說去了。
隻有湄兒還站在那兒,雙手緊扶著欄杆,眼神癡癡地望著那平靜的水麵。
“秦小姐,你究竟看見了什麼,能告訴我嗎?”忽然有人在耳邊輕輕地說,湄兒一回頭,卻是揚靈。
她咬緊嘴唇,一會兒後,才說:“如果我說出來,你會相信我嗎?”
“我當然相信你!”揚靈不加思索地說。
“好吧。”湄兒低下了眼,沉默一會兒,“任重載盛兮,陷滯而不濟。懷瑾握瑜兮,窮不知所示。”
“這,這不是《懷沙》嗎?這是什麼意思?”揚靈困惑了。
“這是水裏那人沉下去時念的。”湄兒的聲音細若蚊蚋。
“什麼,你說什麼?”揚靈驚呆了,“有人沉下去,你看見了?”
“我看見了,但一晃就什麼都沒有了。隻有那聲音在我耳邊。我不知,是不是我的幻覺。”湄兒默默地轉向那片水麵。
揚靈愣在那裏,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脊背處悄然升起,攝入五髒六腑。“這會是什麼征兆?不會的,不會的。”他喃喃道,又猛然回頭。
那邊,諸生們還在熱烈地交談著。
“先生,您所說的平日靜養功夫是何意?”
“先生,君子素其位而行一句,當作何解?”
“先生……”
“任重載盛兮,陷滯而不濟。懷瑾握瑜兮,窮不知所示。”那個聲音又如幽靈般飄起,縈繞在揚靈耳邊。“啊!”他低嗬一聲,心卻似深淵,不知若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