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然站在愛你的地方 03(2 / 3)

她自言自語完又開始數落車主:“有你這麼開車的嗎?轉彎不減速,也不打轉向燈!再說了,這是學校重地啊,開那麼快!不知道今天開學啊?”

車主小心翼翼地說:“妹子,我知道錯了,你少說兩句吧,別太激動,你看看你看看,又流血了,紙巾在後麵,你自己拿一下啊……”

女生還想說什麼,被車主這麼一說,也覺得還是養精蓄銳比較好。

但她是個耐不住寂寞的人,沒過一會兒又問我:“你是新生吧,我也是,第一天開學,咱倆這算有緣千裏來相會,不打不相識。我叫佟思冉,你呢?”

大姐,我真的不想說話,很疼啊……但人家好歹救過我一命,還是因為我受的傷,不理人家顯得沒有良心,於是忍著劇痛大著舌頭說:“我……我叫慕小舞……”

她似乎沒聽清,張了張嘴想再問,被我的慘狀嚇到,再也沒有多說什麼。

我們倆被送到急診科,她受傷明顯比我重,很快就被醫護人員拖走進行各種檢查治療。

而我,經過急診醫生初步檢查,確定腦部四肢沒有任何問題,被撂到一邊。過了很久才等來另一個醫生,據說是口腔科的大夫。按理說,他身為資深的口腔科醫生,應該閱病人無數,但還是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我。我那個時候一定很恐怖,等待的過程中,麵部開始腫脹,嘴唇前突,不用照鏡子也知道多麼怪異。

醫生笑著說:“看眼睛是個漂亮女孩,可惜嘴巴變成豬八戒他妹妹了。”

在場的人都笑了,包括等待的其他病人和那個車主。

我狠狠地瞪了醫生一眼,生平第一次對醫生產生抵觸的情緒。他看我現在說不過他成心欺負我!

我國民眾最大的特長就是吐槽,在吐槽挖苦的領域向來一山更比一山高。一個剛從治療室出來,長得人模狗樣,腳上卻打著厚厚石膏的家夥見到我的第一眼,就立刻忘記了自己的痛苦,五十步笑百步地放聲大笑,笑得石膏腿都在亂顫:“哈哈哈哈,這哪是豬八戒他妹,明明就是他姥姥!有連大門牙都沒有的豬妹妹嗎?”

在場的人聽了,原本由於客氣強忍的笑爆發出來,一發不可收拾。

他有什麼資格笑我?我好歹還能跑能跳,四肢健全,他呢?一條腿抬得比腦袋都高,躺在那裏就是半個廢人。

我氣得忍無可忍,罵了他一句:“你個鐵拐李,有什麼資格笑我!”

可惜我牙齒漏風,舌頭發麻,說出的話不僅沒有罵人的殺傷力,反而成了更大的笑話,整個急診室一片歡樂的海洋。

人生受此大辱,此仇不報非君子!

醫生適時掐斷我報仇的念頭,說:“慕小舞,輪到你了。”

大事要緊,我且忍下一時之氣,起身刻意繞過凳子,經過他身邊,很“不小心”地撞了一下他抬在半空的石膏腿。很滿意地聽到身後“嗷嗷”的慘叫聲和殺豬般的警告聲:“那什麼……慕……慕小舞是吧,你給我等著!豬頭妹!”

經過一係列檢查和清創縫合,醫生告訴我,幸虧沒傷到其他牙齒,但門牙是無論如何保不住了。考慮到我還年輕,牙齦狀況良好,最好的方案是做種植牙。我對種植牙沒有概念,聽名字應該像種樹一樣挖個坑種棵苗,再偶爾澆點兒水施點兒肥。但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一顆種植牙最便宜的也要八千塊!

我曾無數次幻想有一天可以讓自己的大齙牙光榮下崗,可是沒想到美麗的代價如此慘痛,從身體到靈魂都為之疼痛。

八千塊啊……

在金錢麵前,身體的疼痛簡直輕如鴻毛。

在我們家,隻要超過五百塊都必須得到我媽的批示,所以,幾乎是本能地,我給我媽發了條短信,以我現在的狀況,打電話說不清楚。

短信剛發出去,電話立刻響起,我媽震耳欲聾的聲音穿過手機震懾在場的每個人,自從她迷途知返收了那些小說之後,她逐漸摒棄淑女形象,努力往市儈女人的方向發展。

“什麼!你摔了兩顆牙?你摔哪裏不好摔了兩顆牙!還一顆要上萬塊!”

我對著電話“嗚嗚”了半天沒有嗚出什麼實質性的內容,幹脆對著電話哭,林婉清女士才明白此時的我有苦難言,一改剛才的語氣柔聲安慰了我幾句。二十分鍾後,她出現在醫院裏。

像所有電視裏的橋段一樣,剛從X光室拍完片出來的我遠遠地看見一個熟悉的人站在走廊的另一頭,背對著陽光,像一個從天而降的天使,周身散發著哀傷的光芒。她怔怔地看著我,豆大的淚珠奪眶而出,隨即難以置信地捂住嘴,呢喃般哽咽道:“天哪,我的小舞……怎麼會這樣……”說著,悲傷逆流成河,哭得渾身一抽一抽的,配上她保養完好的容顏,簡直我見猶憐。

即便我媽變成市儈女人,也是市儈界裏的文藝青年,在模仿言情女主角的非專業演員中,無人能出其右。

醫生顯然也被我媽所震撼,一改和我說話毒舌的風格,輕聲安慰她:“你放心,你女兒沒有什麼大問題。麵部和嘴唇的小傷口愈合很快,隻要不是疤痕體質就不會留疤,等牙齒換了,還是個漂亮的姑娘。”末了,還特意加了一句,“和你一樣。”

在那個瞬間,我突然產生一股邪惡的念頭:如果讓我漂亮感性的媽去勾引醫生,會不會我的整牙費用就免了?這種賣母求榮的做法立刻遭到良心的譴責,我在心裏鄙視了自己一頓,低頭默不作聲。

林婉清女士擦了擦眼淚,迅速回歸現實:“沒什麼大問題?兩顆門牙兩萬塊錢,這就是最大問題!”

為了省錢,她連三千塊的牙箍都沒讓我做,結果小錢不花要花大錢,真是人生處處有驚險,兩顆牙兩萬塊啊,哪裏是花錢,簡直是割她的肉。

醫生試圖解釋什麼:“……”

林婉清女士擺擺手阻止道:“你不用說了醫生,我知道你們肯定會說牙齒很重要,何況是門牙,道理我都懂,可是錢我真的拿不出來……最便宜的要多少啊?八千?一萬?現在別說一萬塊,就是一千塊我也很艱難。這樣吧,能不能先做個幾百塊的假牙隨便套一套?等我湊夠錢,立刻帶她來種牙,一分鍾都不耽誤。”

說話間,隔壁CT室的大門打開,已經包紮完畢的佟思冉同學被推了出來,見狀“霍”地起身:“什麼!做幾百塊的假牙?阿姨,她是十六七歲的女孩,又不是六七十歲的老太太,隨便做個牙應付一下。她還在發育呢,牙齒不好靠什麼吃東西啊,怎麼增加營養啊!再說了,你這麼省錢不是便宜了那小子嗎?他撞了人還敢不賠,我跟他沒完!”

推著她的護士嚇得忙說:“哎呀你趕快躺下,CT結果還沒出來,萬一顱內出血,可不是開玩笑的!”

聞言她立即躺回去,安靜得就像溫柔賢淑的大家閨秀,斷然想不到剛才的話出自她的口。

一直在旁邊跟小媳婦一樣看了半天好戲的車主終於戰戰兢兢地來到我媽跟前,小心翼翼地自我介紹:“大姐,我姓趙,趙本山的趙,你放心帶你女兒整牙吧,錢不用你出,我出。確切地說,是保險公司出,反正我買了那麼多保險也沒用過,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能多宰一點兒是一點兒,咱絕不便宜他們……”

林婉清女士猛然驚醒,我是受害者啊,受害者哪裏需要為柴米油鹽擔心,隻要喊痛裝死扮柔弱就可以了,虧她看了那麼多言情小說,一到關鍵時刻就掉鏈子,這麼輕易被金錢擊倒,方寸大亂。

聞言,她猛地抓住車主,好像不抓緊就會被他溜了:“是你幹的好事啊?是你把我女兒撞成這樣的?你知道我女兒多漂亮嗎?要是毀容了她這輩子就完了!”

我慚愧地低著頭,要是車主知道我受傷之前是個大齙牙,會不會覺得是我媽這個大騙子帶著我這個小騙子故意誆他給我整牙?

車主:“我……我知道,我這不是將功補過來了嗎?放心,該承擔的責任我都會承擔。”

林婉清女士默默地看了車主幾秒,對他的態度表示滿意,鎮定地鬆手,當機立斷地對醫生說:“醫生,做最好的種植牙,兩萬一顆對不對?要非常漂亮的那種,裝上去可以讓我女兒看起來像公主,引無數王子競折腰……”

誰來救救我,我不想認識她……

高一那年,是我人生中一個重要的轉折點,從傷口恢複到種植牙結束,幾乎用了一個學期的時間。兩萬多塊一顆的種植牙讓我的笑容燦爛明媚,也讓我的青春充滿自信。

更重要的是,經由此事,我認識了佟思冉。她成了第一個走進我內心的好朋友,因為車禍,我倆雙雙延遲報名,又一起被分到同一個班,然後,順理成章地成為同桌。

記得我們走進教室的第一天,就成了高一(3)班一道獨特的風景線。她頭上纏繞著紗布,而我戴著口罩,同學們親切地稱呼我們“喋血雙花”。

我們倆一起上課,一起放學,一起去醫院複診,一起分享彼此的秘密。我告訴她,我以前是個大齙牙,她告訴我,她不怕疼不是因為意誌堅定,威武不屈,而是患有一種罕見的疾病,先天性痛覺缺失。

第一次聽到這種疾病的時候,我很驚訝,特意拿筆尖戳了戳她的手。

“你知道我在戳你嗎?”

思冉一頭黑線:“當然知道,我看到了,同學。”

我:“……”

難怪那天她身受重傷依然口若懸河地責罵車主,難怪她對受傷習以為常。

我突然想起宋揚,曾經我以為他是外星人,當然,後來我明白讓他自動修複的真正原因是新陳代謝。可是這個時候,我想起了宋揚,多年不見,他是不是還和以前一樣喜歡打架,是不是打完架後還能很快就恢複帥氣?

我說:“感覺不到痛是不是很酷?”

思冉說:“是挺酷的,每天都要提心吊膽,生怕哪個地方流血我不知道,最後血盡人亡。這種命懸一線的生活真是分分鍾都充滿挑戰啊。”

我為自己的幼稚自責:“對不起啊……”

“沒關係,你不是第一個這麼問的。”

思冉說,因為痛覺缺失,她從鬼門關裏爬過無數次。小時候,趁大人不注意,她擅自倒開水喝,覺得比冷水好喝多了,可是滾燙的水幾乎把舌頭燙爛,她在醫院裏住了半個月。

小學的時候,有一次逞強學男生爬牆,從牆上滾下來,摔斷了腿骨,直到腿腫得像大象才被父母發現。

從那以後,思冉每天都過得小心翼翼,而每天例行幫她檢查身體成了佟爸佟媽一項最重要的工作。

“我能感覺到冷熱,也有正常的觸覺,可惜就是感覺不到痛。”說到這裏,思冉的眼睛裏流露出一絲常人無法感同身受的失落。

一時之間,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安慰人這種事我向來不拿手。

見我不說話,思冉“哈”了一聲,試圖活躍一下氣氛:“小舞,你是我們班上唯一一個知道這個秘密的人,一定要替我保密。當然啦,不許因為我不怕痛就故意傷害我啊……”

我頓感責任重大:“放心吧,我就算傷害自己也不會傷害你的!”

她笑了:“哈哈,你想也做不到,我再告訴你個秘密,其實我有個練泰拳的舅舅,他教過我防身術。本來我媽是不讓我練的,怕我受傷嘛,你懂的。但我覺得學武術挺酷,還是堅持要學,不是我吹牛,不怕痛的人學武功真是天生的奇才……”

我也笑了,人生真是充滿奇遇啊。

我笑得昏天黑地,笑得思冉莫名其妙。

她眉頭一挑:“你不相信?不相信我耍兩招!”

我擺手,忍著笑告訴她,曾經我有個同桌,他對別人撒謊有個練泰拳的舅舅,沒想到今天我的同桌,真的有個練泰拳的舅舅。人生就像一場戲,你現在覺得荒誕不羈的事或許下一秒就成了真。

思冉很感興趣:“你那同桌也是個沒有痛覺的妹子嗎?”

我說:“他是個漢子,英俊無敵卻壞透頂的漢子。不過有時候我真覺得他是不是也沒有痛覺,要不怎麼那麼愛打架,好好一張臉總要掛點兒彩呢?”

說到這裏,我一點兒也笑不出來了。

多年過去,說到宋揚的壞,為什麼一點點兒恨都沒有了呢?

記得離開C城的那天,我媽在家裏收拾東西,我趴在窗前等了一上午。

我在等宋揚。我想,以我媽和宋太太的交情,一定會告訴她我們要走的消息,宋揚也就有可能會知道。

我曾那麼討厭他,用各種方式氣他,也被他用各種方式氣到,我曾渴望從來不要認識他,可到真正離開的時候,才發現所有的怨恨和生氣都變成了濃濃的不舍。

宋揚,你知道我今天要走嗎?你知道我一走,有可能再也見不到麵了嗎?你會為我再逃一次學來找我嗎?不用跑到河邊,隻要來我家就好。

我等啊等,等到我媽收拾好行李,等到接我們的車到了,他也沒有來。

心裏掩藏不住的失望,攤開手掌,那枚已經被我握得滾燙的關公吊墜仿佛在嘲笑我。我把吊墜掛在門把手上,用502膠水在旁邊貼上字條:“宋揚你個大笨蛋,小心眼,我等了半天你都沒來,我不等你了,關公送給你,保佑你打架像他一樣厲害,旗開得勝,所向披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