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總在最狼狽的時候遇見他
轉眼到了高三，我們都十八歲了，開始備戰高考。學校在百忙之中選了個周六，到人民廣場給滿十八歲的同學舉行成人儀式，還盛情邀請父母參加。
我媽一大早就梳妝打扮，她說這是她第一次參加如此盛大的活動，不能豔冠群芳，也要讓人眼前一亮，替我爭口氣。人到中年一枝花，這些年她在職場努力打拚不僅沒有變得更蒼老，反而提升了氣質，可見遠離狗血小說，便可珍愛生命。
那天，我們都很激動，這是我們人生中第一個莊嚴的典禮，過了今天，我們就是成年人了。要學會擔當，學會尊重，盡自己所能報效社會。我們跟著宣誓，唱響青春的樂曲，激情澎湃，熱血沸騰，響亮的聲音響徹廣場上空。
意想不到的是，我媽比我還激動，坐在家長席上一個勁地抹眼淚。在主持人宣布感恩環節時，她老人家終於抑製不住，失聲痛哭。
現場一片感動的海洋，煽情的音樂適時響起，把氣氛烘托到高潮。
“小舞啊，時光匆匆如流水，轉眼你都十八歲了。你長大了，以後的路要你自己去走，媽不可能像以前一樣一直陪著你、保護你，總有一天，你會離開媽……”
我的鼻子也在發酸，這是我第一次覺得我媽說的話不矯情，原來每個人都有矯情的時候，情緒對了，便是真情流露。
這些年，她固守著屬於她心中的愛情，愛著那個辜負她的男人，盡管不被旁人認可，甚至不能被我這個親生女兒理解，她還是執著地走著她的路，等待那份微茫的希望。
我跪在她麵前，發自肺腑地擁抱她，淚水悄然落下：“媽媽，謝謝你辛辛苦苦養我這麼大，我愛你……”
我媽在我懷裏微微顫抖，泣不成聲。
十八歲了，該向青澀的青春告別，走入另一段繁花似錦或荊棘叢生的人生。那天，我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複，成人儀式結束後，思冉拉著我來到鳳凰山，繼續上次未曾爬完的路程，我們一路叫囂著、打鬧著向上衝去，一直衝到山頂。
舉目遠眺，山下的繁華盡收眼底。
思冉沉思良久，突然鄭重地說：“小舞，我想做一件渴望很久的事。”
我被她莊重的語氣感染，堅定地鼓勵她：“想做就做吧，我們已經是成年人了！”
她說：“我要向宋揚表白，我喜歡他！”
遠處有鞭炮聲響起，大約是鳳凰山寺廟裏香客們點燃的。劈裏啪啦的鞭炮聲淹沒了我們的聲音，我怔怔地看著思冉，她也看著我，目光堅定沉穩。
一切恢複平靜，一如我剛剛慌亂的心。
她看著我，重複著剛才的話：“小舞，我想向宋揚表白。”
我笑著說：“好啊。”短短兩個字，卻蒼白無力。
思冉說：“小舞，你喜歡宋揚嗎？”她問這句話的時候，目光難掩緊張。
我大笑，就好像聽到一個非常可笑的笑話：“怎麼可能呢？我要是喜歡他早就下手了，何必等到今天哈哈。”
她認真地看著我，有些不相信：“真的嗎？”
我的表情無比肯定：“當然是真的，我對宋揚，沒興趣。”
她微微鬆了口氣：“之前我很擔心，你們那麼熟，他還叫你小媳婦，如果你喜歡他，我會把這個秘密永遠藏在心裏。可我忍不住，曾經偷偷問過宋揚，他說你喜歡的是顧得利，小的時候，還做過很勇敢的事情。所以……”
我也笑了，隨之漫起的是滿腔的苦澀。
思冉，你的秘密我早就知道了，你是不擅長掩飾的人。可我是，原本我也不是，可在宋揚麵前，我掩藏了十幾年。小時候妒忌他，長大後和他拌嘴，裝作討厭他，處處和他作對，隻有心裏最清楚，我喜歡他，從小到大，喜歡了十幾年。在他麵前，掩藏真實的自己已經成了習慣，因為我從來就不敢奢望，他會喜歡上齙牙的小冬瓜。
思冉問：“小舞，你真的喜歡顧得利嗎？”
我說：“當然啦，我和他青梅竹馬，為了他，我連麵子都不要，褲子都給他扒下來過，要不是愛之深，怎麼可以如此瘋狂啊。”
思冉笑了，像天上的星星：“也是呢。顧得利對你的心思大家都看得出來，如果你也喜歡他，要不，我們一起表白吧，作為十八歲送給自己的第一份禮物！”
我嚇了一跳：“那可不行，我媽說了，高中畢業前不能談戀愛，再怎麼著，也得忍到高考結束，就差幾個月了，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思冉點點頭：“也是，不過我覺得，顧得利成績那麼好，就算兩個人在一起，也不會影響學習，反而會促進學習。不管你做什麼決定，我都支持你，因為我們是最好的朋友。”
隻要我不會喜歡宋揚，我們就永遠是最好的朋友。
她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氣：“但我是一定要表白的，我喜歡他，從第一眼見到他就喜歡他。快三年了小舞，如果我埋在心裏永遠也不說，一定會後悔。”
“大膽地說吧！宋揚對你挺好的，每次都護著你，一看就居心不良！”我鼓勵她，心裏卻像塞了棉花一樣難受。我痛恨自己的虛偽，卻又不得不虛偽。
思冉感激地點點頭：“謝謝你小舞，有你鼓勵我，我覺得自己充滿了勇氣。”
接下來，思冉和我討論了無數種表白的方式，有含蓄的情書、直接的告白，還有短信、QQ，甚至是浪漫的心形蠟燭。我全身心地投入到討論中，討論每一種表白方式的細節，興奮得好像當年去扒顧得利的褲子，洋溢著八卦的光芒。
思冉目光裏的擔憂一點點地消失，她漸漸相信我是全心全意為她策劃這次表白行動的，最後，她決定還是直接找宋揚談一談，讓我跟她一起去，如果宋揚拒絕了她，她有個退路，可以靠在我肩上哭一場。
我無法想象那個畫麵，生怕努力的偽裝會在最後一刻分崩瓦解：“我還是不去了，要是我也去，宋揚那個自戀狂以為咱倆一起表白，他又要嘚瑟坐享齊人之福。這樣吧，他敢拒絕你，你直接打他一頓。”
思冉想想，覺得有道理。
我渴望宋揚拒絕她，又害怕他拒絕她。我情願像隻烏龜一樣縮在角落裏，祝福他們。如果三個人注定有一個人要受傷，我寧願是我，因為，我比思冉更習慣偽裝。
周一，思冉整個下午都心不在焉，她緊張得渾身顫抖，手指冰涼，有幾次都想打退堂鼓了。
說實話，當時的我很自私，多希望她中止行動，我們三個人還和從前一樣。可我還是鼓勵她，不僅如此，還動用了我媽的金句：“愛情是給有勇氣的人準備的，認定了目標就勇往直前，丘比特之神一定會眷顧你。”
放學鈴聲終於響起，思冉渾身一顫，突然平靜了下來，她目光堅定，沒有任何猶豫地走向宋揚。很多時候，人就是這樣，對即將到來的考驗緊張慌亂，不知所措，可到上場的時候又突然平靜了。
我沒有走過去，目視著思冉走向宋揚，和宋揚說了幾句話。宋揚下意識地朝我看看，然後，和她一起離開教室。
第一次，隻有他們倆的放學。
我像離散的飛鳥，終於離開他們的隊伍。
你看，他們站在一起，多麼般配啊。
思冉應該說出口了，宋揚肯定不會拒絕，思冉那麼優秀，又對他那麼好，他沒有理由拒絕她。
慕小舞，你應該祝福他們，他們是你最好的朋友。
可是，為什麼會這麼難過啊。虛偽的慕小舞，不是說好看著他們幸福的嗎？
吃晚飯的時候，我一直哭，一直哭，抱著碗大口大口地吃，卻吧嗒吧嗒地掉眼淚。我媽擔憂地看著我：“小舞，你怎麼啦？是不是被欺負啦？”
我含混地說：“沒有人欺負我，我的物理沒考及格……”
我媽歎了口氣：“唉，當初叫你報文科，你非要讀理科，沒事沒事，一次不及格而已，離高考還有幾個月，叫宋揚幫你好好補補。”
不提宋揚還好，一提我哭得更凶了：“不要！顧得利成績比他還好，找他補還不如找顧得利呢！”
“好好，也行也行。”我媽夾了塊魚給我，“吃魚補補腦。你基礎比較弱，成績差些在所難免，不過媽還是很高興，我們家小舞居然會為了成績哭，說明你對學習很重視，換作以前，隻有別人說你醜才會難過，說起來你以前真是醜啊，那麼矮的個子，還大齙牙……”
媽啊，你別提了，你這是字字往我心上戳啊。
剛吃過飯，門鈴突然響了，我媽在洗碗，吆喝我去開門。
宋揚搭著書包站在門口。
“你出來一下！”不由分說，他拉著我就往外走，我還穿著拖鞋。
“你幹嗎！”一直被他拖到樓下的草坪，我才甩開他的手。
他死死地盯著我，看得我渾身發毛。到底出什麼事了？思冉跟他說了嗎？他答應了，還是拒絕了？為什麼一副興師問罪的表情？
“是你鼓勵思冉向我表白的？”他單刀直入，說明來意。
我一怔，隨即大方地承認：“是啊是啊，思冉喜歡你很久了，我看你對她也不錯，你們倆簡直天生一對啊。”
他緊繃著臉，好像我欠他五百萬，一點兒都沒有抱得美人歸的喜悅。
他說：“慕小舞你是傻子啊！被顧得利迷暈頭了，看不出老子對你……”
我的心猛地一跳，瞬間室上性心動過速，整整情緒小心翼翼地問道：“對我什麼？”
他的目光偏向別處：“沒什麼……”
莫大的失望卷土而來，後來我想，如果宋揚能毫無顧忌地說出那句話，會不會我也有勇氣回應他？
然後，他由剛才的憤怒轉為受傷，對，我沒有看錯，那雙漂亮的桃花眼，分明是受傷的眼神。
“顧得利有什麼好！他成績好，我成績也不差！他長得帥，老子比他更帥！他給你下了什麼藥，把你迷得七葷八素的……”宋揚囉囉唆唆了半天，拿顧得利開涮。
可是同學，我們今天討論的重點難道是顧得利嗎？
“你到底想說什麼？我作業還沒做呢。”
“我沒說完你走試試！”宋揚威脅道。
“好吧，你說吧。”我故作鎮定地說道。
他欲言又止了半天，還是提顧得利：“你喜歡他什麼？”
一股無名怒火突然衝了上來，宋揚你就是個慫[]貨！
我負氣說道：“顧得利哪裏都比你好，在我眼裏，他比你帥，比你懂事，品行也比你好！他不會和社會上的混混打架，還連累同學；他不會自以為是，以為老子天下第一！他家境普通，卻努力上進，年年都拿獎學金！總之，他哪裏都比你好！比你好一千倍一萬倍！”
宋揚氣得臉色發青，死死地攥著我的手，好像要吃了我。
我們倆像兩隻準備打架的公雞，對峙了許久。到底他是男生，最終還是鬆開手。
“好，既然你那麼喜歡顧得利，我祝你們有情人終成眷屬！”說著，他拿出手機，當著我的麵，給思冉打了個電話，“思冉嗎？”
我聽不到對麵思冉的聲音，卻可以猜測到她此刻的羞澀和慌張。
因為，我和她一樣，緊張得快窒息了。
我不願麵對的事情，宋揚用另一種方式活生生地呈現在我麵前。
他死死地盯著我，一字一句地對思冉說：“我考慮好了，你是個懂得珍惜的好女孩，不像有些人，心是木頭做的。我答應你，做我女朋友吧！”
他對思冉說，做我女朋友吧。
他當著我的麵，向思冉表白。
宋揚，算你狠！
我很開心地笑，笑得無比欣慰，好像多年心願達成，這輩子終於親手把宋揚和思冉湊在一起了，我開心地齜開兩排牙齒，假牙在誇張的笑容裏盡情地炫耀著。
我說：“恭喜啊恭喜，宋揚，我終於把你嫁出去了！”
宋揚最後一絲負氣的目光在眼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失望。他失望地看了我一眼，跨上山地車走了。
我站在他身後，目送他絕塵而去的身影，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
回到家，手機在不停地響，我媽喊我接電話。
是思冉的，電話那頭，她激動得聲音都在顫抖：“小舞，我成功了！宋揚接受我了……”
思冉，我知道他接受你了，他當著我的麵給你打的電話。
可我還是很高興地說：“真的啊，恭喜你啊思冉！我就說你一定會成功的！”
原諒我，思冉，我就是這麼習慣偽裝的人，在最好的朋友麵前，在最喜歡的男生麵前把自己的真實感受包裹得嚴嚴實實。越是在乎的人，越是偽裝得徹底。
思冉說：“我們晚上去看電影，剛剛我百度過，最近新上演一部愛情片，據說口碑挺不錯。”說著，她有些許唏噓和感慨，“以前我總覺得他不會這麼輕易接受我，突然夢想成真了，都不敢相信是真的……”
我說：“就會胡思亂想，你是誰啊，佟思冉，附中著名校花，誰有定力拒絕你啊。”
她說：“其實小舞，我要對你說聲對不起，之前我總擔心你也喜歡宋揚，對你有點兒……是我不好，不該隨便懷疑你，也不該懷疑宋揚。他對我們倆都太好，我真的分不清……”
我“哈哈”幹笑兩聲：“現在你分清啦？他對我就像對妹妹一樣，他把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全先留給你，一看就是狼子野心，居心叵測。事實證明，他果然覬覦你的美色，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思冉在電話那頭笑了：“就你會胡說八道……小舞，我晚上穿什麼衣服好？我怕穿太正式會顯得突兀，可要穿太普通又怕他覺得我不夠重視……”
我說：“當然要穿得漂亮啦，讓他眼前一亮，迷得他七葷八素的！就穿那條米白裙子吧，就是高一聯歡會上穿的那條，哇，那天你穿出來，簡直像公主一樣，把全校男生都看直眼了！”
她說：“亂講，什麼公主啊，就是難得裝了一次淑女……”思冉在電話那頭扭扭捏捏，一個身高一米七的高個女生，一個會防身術格鬥術先天性痛覺缺失打起架來不要命的女生，在說到她心愛的男生時完完全全就是小女生的姿態。
這樣的嬌羞嫵媚隻屬於一個人。
我說：“可你現在已經是真的淑女了。”她為了宋揚改變太多，變到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
她在電話那頭輕輕笑了一下，末了，含混地問一句：“小舞，你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去？”
我想我要是答應了，她會不會很失望啊？
我當然不會做這樣的事，思冉，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才不要呢，你們約會我去當電燈泡啊。”
思冉笑了：“想太多了你，以前我們不都一起行動的嘛……”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你們第一次正式約會就要遵守基本的約會準則。今天我就不去了，我得把那套物理題再做一遍，上次沒及格，下次再不及格我媽就對我實施經濟製裁了！你們玩得開心點兒啊，我媽叫我啦，先這樣，拜拜。”
掛掉電話，我把手機電池取了，我隻想和世界隔絕，讓所有人找不到我。
我努力和平時說話一樣，一樣的口吻，一樣的語速，生怕思冉感覺出一點點異常。可是我裝不下去了，掛掉電話的那一刻，淚水再一次洶湧而出，為我親手斬斷的十幾年的朦朧情愫。
我媽看出我心情不大好，有些擔心，一會兒端杯牛奶，一會兒端盤水果，找借口進來看究竟。
我說：“媽，你有什麼話直接說吧。”
我媽說：“剛才我看見宋揚了，你們在樓下說了什麼啊？”說著，故意幫我整理起衣服，“媽年輕的時候，有個男生突然跑到你外婆家，支支吾吾了半天跟我說了句‘我喜歡你’，嚇得我一晚上心神不寧，那時候真單純啊，就跟你一樣，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可惜，那個男生太醜了，也不懂藝術……”
她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裏，試圖通過回憶自己的青春套我的話。我隻想一個人靜一會兒，於是起身，丟下一句：“媽，我有點兒事，出去一下。”就把她一個人晾在房間。
入秋的B市夜晚有點兒涼，已經七點多，宋揚和思冉應該進電影院了吧，思冉穿的那條白裙子太單薄，她一定會說有點兒冷，而宋揚會乘機把她擁在懷裏吧？他們看電影的時候會一起吃爆米花，一起吃梅幹，說不定，思冉還會把籽吐在宋揚的手上，宋揚則會小心地把含有思冉DNA的籽珍藏起來，直到發黴變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