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從小說電視裏看來的橋段在我腦海裏上演了一遍,那麼溫情的畫麵,硬是被我想象成人間悲劇,邊流淚邊想。
廣場上的人很多,非年非節的也這麼擁擠不堪,似乎在做什麼活動。可我沒有心思看,在人群中穿梭著,毫無顧忌地哭。
“不好意思,借過一下。”說話間我被人從身後推了一下,一個趔趄險些摔倒,登時惱怒地回頭看看誰這麼沒禮貌。一個滿臉痘痘的男生驚愕地看著我滿臉淚痕,喃喃說道:“對……對不起啊。”
我還在哭。
他撓了撓腦袋:“我是不是把你碰傷了?”
我說:“你神經病啊,幹嗎這麼急啊,又沒有錢撿。”
他說:“有錢啊怎麼沒錢,吃西瓜比賽,贏的人有五千塊!你要不要去?”
五千塊,我虎軀一震,胡亂地擦了把臉:“現在還有西瓜?真的假的啊。”
他說:“當然是真的,下午我同宿舍的哥們吃了個三等獎,一千塊,到現在還在吐。小妹妹,現在的西瓜貴啊,就算拿不到獎金,吃上幾個西瓜也不錯。”
真是精打細算,不錯過一點兒便宜的好孩子。
好孩子又說:“萬一贏了,還有五千塊獎金,五千塊啊,可以買一套遊戲裝備。”
五千塊!
我承認,五千塊對我來說是一筆天文數字,失落和悲傷瞬間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對五千塊勢在必得的信心。常言道,情場失意賭場得意,掐指一算,極有可能贏得獎金。青春的愛戀如此脆弱,失戀的痛苦輕易地就被金錢抹殺了。
痘痘男將功補過,領著我一起到報名處。他先報了名,立刻參加這一輪比賽,而我是下一輪。負責選拔選手的小哥看了看我,說:“小妹妹,你肚子這麼小,是來比賽的還是口渴蹭西瓜吃啊?”
我說:“大哥哥,你不能歧視小肚子,我肚子小可胃口大啊。”
他一臉懷疑:“是不是啊,你一餐吃幾碗飯?”
我默默地咽了口水,看了看台上拚命啃西瓜的高手們,想象著他們的塊頭能吃多少飯。為了自己不在海選階段就被淘汰,我一狠心,說了一個自己都嚇一跳的數字:“五碗!”
小哥也嚇了一跳:“高手!深藏不露啊。”
人一吹牛吧,就沒邊了:“一般一般,要是有盤水煮魚,我還能多吃兩碗。”
小哥二話沒說,把我的名字寫上,邊寫邊囑咐:“這裏這裏還有這裏都要簽字,萬一吃撐了引起什麼不良反應,本公司概不負責。”說著,看了看我,滿懷信心地說,“不過,以你的實力,應該不用擔心。”
我腦子裏突然浮現一幅畫麵,畫麵裏的我掙紮著躺在擔架上,一個肥肥胖胖的醫生對著我胡亂檢查一通,然後神色凝重地對周圍看熱鬧的人說:“病人吃西瓜過多,胃已經爆炸成碎片,散落在五髒六腑裏,最好的萬能膠也粘不起來了……對不起,我們盡力了。”然後,一塊白布對著我的頭罩下來。
嚇得我渾身一哆嗦:“小哥,要是撐死了,有沒有保險啊?”
小哥公事公辦地說:“沒有。”
我還是簽了,本來我還在猶豫,可背後有個瘦瘦小小的男生催促我:“麻煩快點兒好不好,別耽誤我賺錢買電腦。”被他一催,我腦子一熱就簽下了生死狀。很多時候,人們都這樣,一旦有人競爭就會失去理性的判斷,下意識地認為凡是有競爭的都是好的,便宜不占白不占,雖然我家裏已經有電腦,但還是不願意把五千塊讓給更需要的人。
等待的時候,我認真觀察了一下比賽現場的布景,以及前麵各組選手的成績。這是著名的豪桂園地產公司在做活動,活動的主題是“珍惜每一滴水”。這是我見過的最不切題的活動,滿地浪費掉的西瓜哀怨地流淌著汁水,還有來來往往的人踩來踩去,現場一片狼藉。
話說回來,雖然場地環境一般,豪桂園還是彰顯土豪本色,砸了不少錢。比如,吃西瓜比賽不是總冠軍才有五千塊獎金,而是小組冠軍就能拿到。參加比賽的人前赴後繼,從白天到現在至少也有數百人,有的甚至拖家帶口地來蹭西瓜吃。比賽的評委席上擺放著一遝遝碼好的鈔票,一組比賽結束冠亞季軍當場點數領錢,有錢人做宣傳就是這麼粗暴直接。剛才那個痘痘男實力不俗,獲得亞軍,奪得三千元大獎,一邊嘔吐一邊接過評委的獎金。
轉眼輪到我了。參賽選手依次按順序站立舞台中央,我被安排在不起眼的位置。數十張書桌拚成的長桌覆蓋著淡藍色帷布,上麵擺放著堆成山的西瓜,供參賽選手享用。一組比賽大概三十人,比賽規則很簡單,規定時間內誰吃得多誰獲得最後的勝利。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我左看看右看看,參加比賽的幾乎都是男選手,隻有我和一個胖妹子是女的。胖妹子在我左邊,高出一頭的她看了看我,鼻子發出一聲冷哼,哼得我信心滅了一大半。
“預備,開始。”口令聲落下,大家捧起麵前的西瓜開始像齧齒動物似的啃咬,刹那間,整個賽場果汁四濺,瓜籽橫飛,觀眾席上不時發出陣陣“加油”聲,還有爆笑聲、起哄聲。
胖妹子實力驚人,我還在為第一塊努力的時候,她第二塊已經快結束,右邊的瘦小宅男一邊吃一邊發出“咕嚕咕嚕”聲,還有的發出豬八戒一樣醉人的鼻音,和在一起,簡直就是一曲吃貨交響樂。
和這麼多吃貨界的高手比拚,我很快就落在後麵。耳邊突然響起宋揚不屑的聲音:“慕小舞,你文的不行武的也不行……”他曾那樣嘲笑過我,宋揚,你曾這樣嘲笑過我。
他和思冉在浪漫的電影院裏卿卿我我,而我在路邊沒形象地啃西瓜。宋揚,如果你看到我,會不會很驚訝、很失望,我會為了錢參加這麼沒有風度的比賽,不像思冉,幹幹淨淨、清清爽爽、矜持羞澀。
悲痛是一種神奇的力量,會讓高手瞬間偃旗息鼓,也會讓廢柴驟然爆發。我大叫一聲,抱著西瓜沒命地啃,整張臉淹沒在西瓜皮裏,冰涼的果汁打在臉上,衝進鼻腔,連眼睛都無法睜開。我忘了自己是個女生,不顧一切地啃著一塊又一塊西瓜,人群中不時有叫好聲、掌聲,可一切聽在我的耳朵裏是那麼模糊,我就像一個機器人,做著啃咬吞噬的機械動作。
突然,人群中發出一聲驚呼,我無暇顧及,繼續瘋狂地啃著西瓜。有人朝我走來,一個,兩個,很多個,但我已經進入忘我的境界,居然連八卦都不願看,直到裁判喊“時間到”才停下手裏的動作,胡亂抹了一把狼狽不堪的臉,這才發現,身邊那個瘦小宅男居然被抬走了。不知道他是心髒病突發還是西瓜吸進了肺部,比賽過程中,他突然麵色蒼白,捂著胸口倒地昏厥。
宅男被火速送往醫院,而我,在比賽突發意外狀況時臨陣不亂,居然以半塊之差險勝奪冠呼聲最高的彪形大漢,拿到第一名!原因很簡單,大漢在聽說有人昏厥時放下手中的西瓜,本著友誼第一比賽第二的精神八卦地湊過來看了看,表示慰問和關心,但遺憾自己不是醫生,慰問完之後又跑回去重新比賽。其他選手見彪形大漢都看了,肯定是不可錯過的八卦,也忍不住偷瞄了幾眼,於是,短短半分鍾時間,我後來者居上,居然爆冷拿下冠軍。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上領獎台的,也不知道頒獎的人是誰,說了什麼,我隻知道,極度的悲傷和驚喜籠罩著我,人生的大起大落真是太刺激了。於是情緒一時控製不住,就像刹車失靈的車子,一旦啟動就無法停止,在主持人鼓勵我說些獲獎感言的時候,我一屁股坐在頒獎台上,號啕大哭。
在場的人都呆了,到底是主持人,反應比較快,見狀忙說:“我們的冠軍得主太激動了,無法用言語表達,來,掌聲鼓勵!”
掌聲鼓勵之後我還在哭。
主持人隻好說:“由於時間關係,活動到此結束,這次比賽得到廣大群眾的支持,參賽選手超過五百人,真可謂盛況空前……”然後嘰裏呱啦說了一堆公司簡介和在保護水資源方麵做的努力。
我還在哭。
他無奈地號召大家一起珍惜每一滴水,單是那些幹旱地區的圖片就介紹了五分鍾。
我還在哭。
主持人帥哥終於忍不住,丟下話題挪到我身邊小聲說:“小妹妹,你哭夠了沒有啊,我要下班了,我女朋友還等著我給她過生日呢。”
我哭得更大聲了:“你們一個個都有女朋友陪,就我沒有男朋友……”
主持人被我哭傻了:“不好意思啊,可惜我有女朋友了,要不然……”
“要不然也沒你什麼事。”一個冷冷的聲音打斷主持人,緊接著,手被猛地一拉,我直接從台上被拉到台下,險些摔個四腳朝天。
愕然抬起西瓜汁和眼淚齊飛的臉,慌亂中不忘保護好剛剛到手的獎金:“喂,你誰啊……”
拉我的人是蕭墨!今天他一身西裝革履,人模狗樣,動作卻沒有絲毫穩重,半點兒憐香惜玉的風度都沒有,一路連拖帶拽把我塞到車裏,扣好安全帶。
“慕小舞你缺錢嗎?為了那幾個破錢形象都不要了,看你吃西瓜的時候……嘖嘖嘖……說你豬八戒他妹真沒冤枉你。五千塊而已,至於激動成那樣。幸虧我在場,讓人掐了你那段,要不然,我們花了這麼多錢策劃的宣傳活活被你弄砸了,別人以為我們找了個豬頭妹低端炒作。”
“你才豬頭!誰要給你炒作!你們有錢人就是矯情,做個活動唯恐別人不知道,還花錢雇電視台的人現場直播。有幾個臭錢了不起啊!”
“你清高,你清高幹嗎來比賽?又幹嗎哭成狗?”蕭墨嘲諷地笑了笑,“區區五千塊就擊垮了心理防線,要是給你五百萬是不是當場氣絕身亡啊。”
我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腦補了一下要是真有五百萬砸我頭上……
蕭墨見我不說話,以為被他說中了:“別做夢了,就你的智商,這輩子都不可能賺五百萬,還是好好活著吧。”
“我是沒有賺五百萬的命,你有。像你這種敗家子,別說五百萬,就算五個億也分分鍾敗光。到時候連吃西瓜都吃不過別人,文也不行武也不行,隻好在勞動方麵彌補缺陷……”我突然說不下去了,不知不覺間,我把宋揚當年損我的話原封不動地還在蕭墨身上。
原來,我的生活裏有這麼多關於宋揚的印記。
叫我怎麼忘記你。
悲傷再一次漫過心頭,蕭墨察覺出我的不對勁,小心翼翼地說:“喂,又哭?是不是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啊,說出來讓我開心一下?”
“要你管!”我別過頭不看他。
車子猛地往前衝,我嚇了一跳,所有情緒拋諸腦後,驚魂未定地看著他:“神經病啊!開這麼快!”
他理直氣壯地說:“跑車不開快怎麼好意思叫跑車?”
他熟練地打著方向盤,車子行雲流水又驚險不斷地穿梭在馬路上,我被車速嚇得不敢說話,生怕一分散他的注意力就會雙雙斃命,而比斃命更可怕的事情是,我和他的名字會一起出現在報紙裏,並且被高度懷疑為不正當的男女關係!
車子還在繼續,對方向感極差的我而言,壓根分不清東南西北,隻覺得車子以穿越山穿越海穿越人山人海的勢頭在道路上不斷前行。終於,隨著一個漂移式的刹車,車子停在一個沒有燈光沒有行人的地方。
四周蒼茫一片,被濃重的夜色籠罩著,我撫著“突突”跳的小心肝弱弱地說:“車子壞啦?還是沒油啦?”
蕭墨的眼睛在車燈的反射光線裏顯得特別明亮,就像一隻暗夜覓食的貓。
“怎麼樣,剛才刺激吧?”他得意地說。
“刺激,但是我一點兒也不喜歡。”頓了頓,我說,“老實說,還很討厭,因為我害怕。”
“害怕就對了,人一害怕就會忘了傷心難過。”
他說得很有道理,傷心難過是情感反應,而害怕是安全感缺乏的應激反應。生死都不能保證,誰還有時間考慮悲傷。
可是,害怕會讓人一時忽略傷心,卻能催生另一種生理需求。
肚子傳來一陣陣悶痛……我想上廁所……
剛才吃下去的西瓜沒能充分化成淚水,儲存了一大部分化成身體的另一種體液急於排泄。
可是這裏一片荒涼,別說廁所,連個遮擋的地方都沒有。
那小子渾然不覺,借助微弱的月光和手機自帶的手電筒,拖著我爬過幾塊大石頭,熟悉的潮水聲響起,鹹濕的海風迎麵吹來。
蕭墨深深地吸了口氣:“到了!怎麼樣?這裏的海灘不錯吧。”
我白了他一眼:“黑漆漆的什麼都看不到……”
他說:“這是整個南部最幹淨的海域,幹淨得就像一個純潔的女孩……”他陡然變成詩人,陷入自己的想象裏無法自拔,“以前我經常帶她來,可惜,再也沒有機會了……小聲點兒,這裏有人看守,不允許外人進入,我們每次都是偷偷摸摸進來。有一次被發現了,三四個守衛和兩隻狼狗一起追我們……”
我渾身打了個寒戰。不知道是因為憋尿還是被他說的狼狗嚇著了。
他感覺到我的異常,有些奇怪地看著我,突然拿手機往我臉上湊了湊,我下意識地把頭一偏,抬手遮住刺眼的光線:“神經病啊!”
“慕小舞,我在給你講故事,就算你不喜歡聽,就算你看不到海灘夜景的美,也不至於這麼痛苦吧。別跟我說你跟宋揚那小子在海邊有什麼不堪入目的回憶,以至於到這裏就勾起你心理的陰影。”
是不是內心齷齪的人才會有如此齷齪的想象力?
哪有不堪入目的回憶,我倒是想……明明就是勾起生理的反應……嘩啦啦的海浪聲,簡直就是吹響的衝鋒號,一遍一遍地把我往廁所裏號召!
可是這裏沒有廁所,要我當著他的麵就地解決……不如拿把刀殺了我……
越想越委屈,我一邊強忍著,一邊捂著肚子,下行不成往上行,身體多餘的液體瞬間變成眼淚,嘩啦啦地流。
蕭墨大吃一驚:“別別別,我就逗你一下,你眼睛水龍頭啊,說開就開!”
“我要回家……”
肚子越來越痛,我覺得自己快投降了。要是在抗戰年代,一定是個容易叛變的叛徒,革命先烈們連辣椒水老虎凳的痛苦都能坦然麵對,我卻連區區小解都無法忍受。
“行行行,馬上回去。”蕭墨有些束手無策。
回去啊,回去好啊,死也要忍到回家再說。
可是肚子好痛啊,親娘咧,痛經都沒有這麼痛,膀胱是不是要爆炸了,如果明天出現“少女強忍小便導致膀胱破裂”的新聞,我算不算是死得輕如鴻毛啊……
後知後覺的蕭墨蕭土豪,終於發現我神情越來越痛苦,而且手捂著肚子,一改調侃的語氣正色說道:“你肚子痛?”
我點了點頭,真是難以啟齒。
他神色凝重地說道:“糟糕,闌尾炎!得趕緊去醫院!”
去你妹的闌尾炎,我要上廁所!
我就差沒有脫口大罵了。
轉念一想,醫院也不錯,醫院有衛生間啊,於是趕緊說:“那趕快去吧,快點兒!”
蕭墨又拖著我往回爬,不知道他腦子裏哪根線路打了結,那麼大的石頭,一個人爬過去都有些艱難,他居然妄圖抱起近百斤的我!
關鍵不是他抱不抱得動,而是他這麼一用力,我的肚子壓力劇增,某種難以言說的尷尬就要洶湧而出……
“蕭墨你這個神經病,不要碰我!”
蕭墨也怒了:“閉嘴!你古代穿越來的啊,什麼時候還男女授受不親,要是闌尾炎穿孔死在這裏我得背個謀殺的罪名。”
他要為自己洗脫冤屈我就不跟他計較了,而且此時此刻,我也沒有力氣再跟他計較。
可是,上天好像特意考驗我膀胱的耐受力,我們的蕭墨大人,他豪華的賓利跑車,居然也會在關鍵時刻掉鏈子,在這個時候拋錨了!
蕭墨折騰了半天,我蜷縮在後座不敢動,掙紮著問道:“好了沒有啊,山寨版的跑車啊!”
蕭墨最終還是放棄了:“慕小舞你屬烏鴉的嗎。”說著,掏出手機,“沒辦法,隻好撥120了,要不你真得死在我這裏。”
我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大哭,哭得地動山搖,在寂靜夜裏顯得特別瘮人。
蕭墨:“好了好了別哭,堅持住,他們很快就會到的。”
我覺得不能再等了,再等我就是自殺,一個大活人活活被尿憋死,墓誌銘都不知道該怎麼寫,死得實在是輕如鴻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