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能夠成為一個作者,是因為在生活中碰到過幾個不同的人。在這些人當中,對我影響最大的還是我的外祖母。她上個世紀1900年出生,生活了95年,1995年去世。外祖母個頭不高,1.55米左右,一個普通的河南農村婦女。一輩子做的主要工作是給東家扛長工。外祖母年輕的時候在方圓五十裏是個明星,她的名氣相當於現在的茱莉亞·羅伯茨。但茱莉亞·羅伯茨演電影成為明星不奇怪,我外祖母給東家扛長工扛成明星就顯得非同一般。河南是平原,割麥子的時候,三裏路長的麥趟子,我外祖母割到地頭,其他高個子的男人,能割到地的中間就不錯了。過年的時候,我跟外祖母在火爐前聊天,她就給我講一些曆史往事,這給了我很多生活和文學的滋養。我問她為什麼能夠割這麼快?她就講,“很簡單,割麥的時候,隻要伏下腰,我就不直腰,隻有到了地頭才直腰。但別人直腰。因為你隻要直一次腰,就想直第二次,第二十次。”
1993年,我有兩個德國朋友,要到我的故鄉看看。外祖母在跟他們交談的時候,其風度不亞於外交部長。外祖母問,你們來自哪個國家?他們回答來自德國。外祖母又問,你們那裏搞沒搞文化大革命?他們說沒有。外祖母一拍桌子說,毛主席要搞文化大革命,你們為什麼不搞?其中一個德國朋友幽默地說,德國人太笨,毛主席說的湖南話,他們聽不懂。外祖母點點頭。又問你們一人劃多少地?德國朋友分不清分和畝的區別,就說每人八分地。外祖母一聽,從椅子上站起來,圍著德國朋友轉了一圈說,“孩子呀,你吃不飽。”德國朋友明白自己說錯了,糾正說:“八畝。”我外祖母又轉了一圈說,“你媳婦受累了。”我外祖母雖然跟曹雪芹、施耐庵、吳承恩生活的年代不同,人文背景不同,但是卻產生了相似的世界觀、人生觀。這個相似就是,對世界的看法,跟別人不一樣。
我走上創作道路的直接原因,是我一個少年朋友的引導。我小的時候,從來沒有想到當一個作者,而對另外三件事特別期望。一是想當一名廚子。因為鎮上一個廚子叫老孫。有一次我們家來客人,母親讓父親去老孫那裏賒5個白麵饅頭。父親去了,老孫眼皮都沒有抬說不賒。父親空著手回到家裏。從此,這5個饅頭就不是饅頭,成了我母親降伏我父親半輩子的武器。不管遇到什麼事,隻要一吵架,母親就用這件事說我父親,我父親就低下頭,不再說話。他失去的不是5個饅頭,是尊嚴。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特別想當一個廚子,挽回父親的尊嚴。二是想當鄉村戲班子裏敲梆子的人。河南有豫劇。因為鄉村戲班子演戲都是在晚上,月光下,梆子清脆嘹亮。三是想當一個小學教員,在孩子朗朗的讀書聲中,想些自己的心事。
15歲的時候,我當兵了。當兵緣於跟舅舅的一次談話。舅舅問我,你覺得自己聰明嗎?我說不聰明。他說,對了,你不聰明,也不傻;但世界上就怕你這種人,要麼你聰明,要麼你傻。他又問,想到能找什麼樣的媳婦?我搖搖頭。舅舅說,就你這樣的,正兒八經的姑娘就別想了,頂多能找一個小寡婦。我一下跳了起來,舅舅,我不找小寡婦。舅舅說,如果不想找小寡婦的話,隻有一條路,那就是離開這個地方。
我在當兵的時候碰到了另外一個人,是在我人生道路上起著特別轉折作用的人。我們每一個人一輩子日常的生活如果談到人際關係的話,實際上人很多,這個我在寫《一地雞毛》的時候曾經說過,其實你每天需要對付的就是你身邊那麼幾個人。同時,在你一輩子中間能對你起到轉折作用的人也就那麼一個人。我當兵的時候遇到了這麼一個人,是他讓我走上了作者這樣一個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