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兵的時候第一次見到火車,火車對我的認識和世界之間的關係太重要了。我們村沒火車,我們縣也沒火車,河南有一個地方叫新鄉有火車。在1973年當兵是個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幾百個新兵穿著新軍裝在火車站走,許多人同時做一個姿勢會產生一種氣勢,這個時候我們過天橋,當時我覺得火車站特別莊嚴,天橋也特別的高,幾百個人同時走一個動作走出了一種氣氛,現在想來天橋不就是水泥板嗎?這個時候一列火車進站了,那個時候火車還是蒸汽的,噴出來的汽和笛聲讓我馬上改觀了。
火車上下去那麼多的人,又上去那麼多的人,這些人我一個不認識。過去在我們村,所有的人我都認識,可是這是一個陌生的世界,我不知道他們從哪裏來,也不知道他們要到哪裏去。為這種陌生,為這種氣氛,為這種鳴笛和噴出來的汽我哭了,這個世界是我過去沒有見到的世界。不是為了熟悉,是為了陌生哭了,有個帶兵的排長就上去問我,他說劉震雲你是不是想家了?他問的跟我所哭的不是一回事。我回答的又是第三個事,我說,“排長,一當兵就能吃白饃,我們怎會哭呢?”然後我上了車就去當兵。
火車上沒有廁所,因為一火車當兵的都是男孩子,清早的時候就把車的門拉開一條縫,大家排著隊上廁所。可是我在移動的物體上撒不出尿來,我在門口站了半天沒撒出來。排長說,你怎麼回事啊?你有尿沒尿啊?我說排長,我有尿就是撒不出來。排長說,撒不出來就等於沒尿。他一拽我,我轉身就撒出來了。他說劉震雲,劉震雲,我算認識你了。這個時候我說,“排長,我想家了。”
在車廂的角落裏,我看到一個十七八歲的青年,蹲在那裏寫詩。在這個世界上,我第一次意識到,詩可以離我這麼近。這是我們想都不敢想的。我們當兵的最高綱領是娶媳婦兒,最低綱領還是娶媳婦兒。一個人在旁邊寫詩,他要幹什麼?這個人是我人生的曆程中遇到的最聰明的朋友。到目前為止,我身邊的朋友沒有一個聰明的程度超過他。一個農村的孩子在寫詩,然後把詩讓排長看一看。
當兵三個月,這個青年將帽徽和徽章一撕,人就不見了。很多人說他叛逃了。其實沒有,這個青年回老家了。再後來我回家鄉的時候去看他,發現他家裏堆的全是書,都是馬恩列斯的書。他說要將這個世界搞明白。我問,你搞明白了嗎?他說,越搞越糊塗。但是村裏的人都認為他瘋了,因為他整天在床上看書,也不下地幹活。在一個信奉馬列的國度,讀馬列著作的人卻被認為瘋了。接著又發生一件事,一個姑娘跟他談戀愛,後來覺得他瘋了,就跟另一個人談戀愛了。馬列主義是相信暴力的,他一錘子下去,將那個人打死了。在審訊他的時候,公安局的人也覺得他瘋了,因為每當問一個問題,他會一口氣回答半個小時,說的全是《資本論》上的話。在我看他的時候,他告訴我,“你要寫作。”我問為什麼?他仍交待我要把這個世界搞懂。我聽了一個殺人犯的話,開始寫作。但這麼多年過去,我對世界還是沒有搞懂,和我的朋友一樣。不一樣的地方是,我沒有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