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活的“相同”和“不同”(1 / 3)

總而言之,一個作家真正的水平,不在於如何描寫人物、故事、情節、細節,而在於於書的背後,書之外,有無不同的見識。現在以我創作的幾部小說為例,談一談如何考察生活的“同”和“異”。

第一,《一地雞毛》。在寫這部小說的時候,我在考察一個問題:北京當時有1000多萬人口,在上班、下班時候,街頭擠滿了自行車。每個人長得不一樣,穿著不一樣,秉性也不一樣;但有一樣是相同的,就是表情都非常麻木。這些人昨天知道今天要幹什麼,今天知道明天要幹什麼,他們的日子是重複的。從價值實現論的角度來講,如果一個人沒有地方實現自己的價值,就會自殺。他們為什麼沒自殺呢?這些人還活著,而且活得這麼愉快,表情麻木地往前走。最後我突然發現了,他們的價值在一個地方得到實現了,這個場所遍地都是,就是菜市場。每一個人一進菜市場就精神為之一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馬上投入一場戰爭中去,就是討價還價。韭菜多少錢一斤?1.5毛,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說1.5毛這個事情就結束了,他說1.3毛,而且為了2分錢不惜出賣自己的尊嚴。2分錢丟到地上沒人撿,但是到菜市場上兩個人寸土不讓,也就說明2分錢在這個地方已經超過了2分錢的價值。當他們拎著哪怕隻便宜了幾分錢的菜往家走時,那種對於世界的戰勝感,跟布什總統開八國首腦會議拎回一攬子計劃所產生的感覺是一樣的。對他們的生活而言,菜市場比歐佩克會議、八國首腦會議還充滿光芒。於是,《一地雞毛》頭一句就是:小林家的豆腐餿了。對小林而言,豆腐餿了比八國首腦會議要重要。

很多人說我寫了很多小人物,比如說像《一地雞毛》、《三百萬災民》,我說錯了,我不寫小人物。我覺得這些買菜的人,街上騎車的人是大人物。大和小的概念千萬別弄錯了,我的大和小的概念跟你們是不一樣的。

從古到今有許多帝王將相,他們一生的人品和處事多是下三濫的,有些人可能識字不多,但是深明大義,獲得非常多的自尊,我把這些人當成大人物來寫,大人物是寫狼的,但是我發現他們很多鬥爭包括國和國之間的政治鬥爭,有時候就像農村裏一個婦女丟了一隻雞敲著臉盆在罵街,采取的方針、策略、步驟是一樣的。

第二,《故鄉麵和花朵》。《一地雞毛》之後,我花了八年的時間寫了一篇《故鄉麵和花朵》。當時我又在思考一個問題,胡思亂想對我們有什麼意義。在每天24個小時中,我們的理性思維隻占2個小時,剩下的時間基本是在胡思亂想,夜裏做夢更不用說了。如果胡思亂想沒有價值的話,上帝為什麼給它分配這麼多的時間?我們都覺得理性思維是重要的,但是理性思維之外,胡思亂想是不是重要的?我認為是重要的。所以就出了關於胡思亂想的200萬字的這本書。

第三,《溫故1942》。這本書並不是我主動寫的,是應一個朋友之邀而寫的。這個朋友要編寫反映上個世紀災難史的書。1942年,河南因為發生一場旱災而餓死300萬人。比奧斯維辛集中營死的人還多。二戰時候,奧斯維辛集中營死了110萬人。一開始我對這個數字並不是特別敏感,但是當深入河南調查的時候,我感到,比這個問題更嚴重的是:大家對這件事已經忘記了。我讓我外祖母說說1942年,她問,1942年是哪一年?我說,就是餓死人的那一年。外祖母說:“餓死人的年頭多得很,你到底說的是哪一年?”遺忘比餓死還嚴重,這引起我對這件事本身的關注。經過繼續調查,發現並不是因為旱災,是因為戰爭。接下來你又會發現不是因為戰爭,是因為政治。比這些更重要的是,三百萬災民,對於自己被餓死的態度。我們認為他們會憤怒和悲傷,不,我的河南鄉親,臨死之前,給這個世界留下了最後一次幽默。逃荒路上,老張馬上要餓死了,他臨死前,想到的不是妻離子散的生死之別,而是想到了兩天前被同樣餓死的朋友老李。他說:“老李前天死了,我比他多活兩天,值了。”餓殍遍野,人吃人,已不是多麼新鮮和不道德的事。一個人在逃荒路上走著走著,突然就倒下被餓死了。後來的逃荒者,扒下他的衣服,掏出一把刀子,從他屁股蛋子上割肉。屁股上已經沒肉了,割著了骨頭,一疼,他又活過來了。他仰起臉,看著拿刀子的人:“大哥,我還行。”拿刀子的人端詳他:“大哥,你不行了。”他想了想,覺得自己真不行了,轉頭又死了。在《溫故1942》被改編成電影前,我跟導演討論,1942年餓死300萬人,是一場悲劇,但是我們千萬不能拍成悲劇。因為麵對悲劇,我們中國人采取的態度與眾不同,是幽默,是遺忘,是一場喜劇。悲劇後麵藏的是喜劇,喜劇後麵藏的是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