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斐終於擺脫鬧親的親友,回到洞房時,已經近三更了。
紅燭高照,新娘卻害羞地躲在了大紅的帷幔後,覆著喜帕,安靜地坐在嵌螺鈿花蝶紋架子床邊。
慕容斐踉蹌走近,含笑道:“夫人,今日,是淩青,還是青綾?”
新娘頭埋得更低,絞著塊絲繡芙蓉花的帕子,並不答話。
慕容斐輕輕挑去喜帕。
金裝玉鏤裏,分明是位明眸皓齒的絕代麗人,與記憶中的男裝相比,輪廓雖是相似,卻不知豔麗嫵媚了多少,不覺笑道:“淩兄弟穿女裝可漂亮多了,真可數得上傾城國色了!”
新娘聞言,輕抬螓首,溫柔一笑,更覺豔光四射,眸含春情。
可不知為什麼,僅那一笑之間,慕容斐心中卻鑽出一絲失落來,隻覺她這樣華麗豔媚的女子裝束,反損了她原本的清新出塵,即便與隔簾遙望相比,也差了那份溫雅潔淨。
心裏微一疑惑,他微笑問:“芙蓉襟閑,宜寒江,宜秋沼,宜微霖,宜蘆花映白,宜……”
“宜楓葉搖丹。”紅錦輕啟朱唇,對答如流,一雙秋水妙目,已盈然落在對麵牆上一幅裝裱好的醉芙蓉圖上,輕笑道:“夫君有心了。”
慕容斐也記起他為了討青綾歡心,特地將那幅畫裝裱好,掛在新房之中,不覺啞然失笑:“罷了,罷了,你是淩青也罷,青綾也罷,自今日起,都是我慕容斐的妻子了。”
紅錦含羞,低頭,愈加嬌豔如花。
不管慕容斐要的是青綾也好,淩青也好,嫁入慕容家的,還是她紅錦。與青綾相處那麼久,她有把握,能讓隻見過青綾一麵的慕容斐相信,她就是青綾,而且比他曾經見過的淩青,更美麗,更聰明。
慕容斐打一個酒嗝,溫存一笑,伸手摘下龍鳳金鉤勾住的帳幔。
紅色的芙蓉帳徐徐滑落,豔麗如血,一對並蒂的鴛鴦芙蓉輕輕合攏,妖嬈盛放,綺麗得近乎詭異。
帳內春深,窗外冬寒。
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今冬的第一場雪。先是散碎霰粒,接著如柳絮,如鵝毛,舒緩而有力地飄下。
慕容府近兩個月精心養護著的幾株木芙蓉,終於隨著雪粒,落盡了最後一枚花瓣。
龍門山。
青山莽莽,大雪煙籠,幾點火光沿了崎嶇的蹬道迅速侵下,伴了一聲緊似一聲的呼喝:“站住!小姐,站住!”
青綾忍著被纏過的小腳傳來的陣陣劇痛,幾乎是拚盡了全部的力量,往山下跑去。
她本想隔一兩日體力略略恢複再行逃去,可眼見天降大雪,不日封了山路,根本無法行走;待雪化之日,隻怕紅錦已在慕容府站穩腳跟,鮑氏為絕後患,多半會再對她下手。
父親冷漠的眼神、響亮的耳光,早讓青綾意識到,從自己毀去容貌的那一天起,她便已失去了慈父。
或者,她從不曾有過慈父。
她的父親眼裏,聰慧清麗的女兒,不過維持顧家富貴聲望的工具而已。
當她失去了容貌,便失去了作為工具的價值,自然也失去了所謂的慈父。
至於她從小苦心孤詣學得的才識機謀,隻是工具的一種美麗點綴,在顧恒鑫眼裏,根本一文不值。
他未必會殺青綾,可考慮到青綾不甘認輸的倔強個性,也絕對不會阻攔鮑氏動手。
這就是她的親人,父親、母親和妹妹!
青綾想哭,卻已經哭不出來了。天太冷,眼內的淚水一定已凍結成冰。
轉過一道彎,青綾離開蹬道,躍到一邊的山石後,屏息躲住,隻盼追擊的人能注意不到漸漸加厚的雪地已出現的淺淺腳印。
好一會兒,四五個持了火把漢子衝了下去,果然沒注意到腳印;待他們回想起再找腳印時,原來的痕跡,早該被他們自己的腳印踩亂了。
緊一緊略嫌單薄的襖子,青綾咬了牙,返身往山腰部爬去。她記得那裏有一條岔道,通向後山的一處石窟。她必須在凍死之前,找到避雪的地方。
剛跑到一處岔道,隻見又兩道火光奔來,竟是兩個壯實尼姑,衝了過來。
青綾再顧不得多想,奔往那處岔道,走兩步,才發現腳下一片虛浮,竟在鬆軟搖晃著。
她走錯了道,竟然不是記憶中那處岔道!
可尼姑已經很不客氣地逼過來,雙手合什說道:“三小姐,請隨小尼回庵吧!”
青綾搖頭,再退一步,飛雪的空山中,傳出一聲短促而嘶啞的慘叫,黑乎乎的人影迅速掉下坡去,一路下滑,迅速消失在黑暗之中。
“三小姐……”
尼姑們驚慌地高喚,聲音卻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