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3 / 3)

他仍然固執地生活在幻想之中

我不會忘記

這個癡情男人喜歡夏天

他一到黃昏就和我們坐在一起乘涼

僅僅為了等候那位女鄰居進出她自己的家門

他所能做的不過就是看她一眼而已

後來他死了

鄰居們慢慢忘記了他

他孤單一人

不會有人想念他

一次

我回老家看見了那位已經兩鬢斑白的女鄰居

她在自己的家門口摸鑰匙

她還住在那幢房子裏

一幢我從未進去過的房子

2006.6.11,2:22

一次

早上九點

我剛踏進作協理論研究室

就掏出一大堆皺巴巴的鈔票在辦公桌上清點

程德培坐在對麵一臉狐疑地問,哪兒來這麼多錢?

我說打牌贏了

我說從昨晚到現在我沒合過眼

德培聽了這話我不知道他當時是什麼反應

那是一九八六年夏天的事

德培穿短袖襯衫卻從不穿短褲

一副淺色賽璐珞框的眼鏡

煙酒不沾

2006.6.11,14:33

那時候我沉迷於寫作

能將我從寫作中拖出來的是玩牌

結果我就沉迷於牌桌

當然也隻有寫作可以重新使我回到書桌上

一次(這種“一次”有無數次了)

我發現

無論我怎麼往返於牌桌和書桌這兩堆稻草之間

本質上同拉封丹驢子的命運還是沒什麼兩樣

2006.6.11,17:07

一次

住在蘇州東門外的二舅來家裏做客

吃中飯了,父親給二舅倒酒

二舅說,一點點

兩個老頭敬過去讓過來

父親說,太少了,燒一條魚都不止放這一點兒酒

二舅說,我不能和魚比

2006.6.12,0:56

一個夏日的清晨

長樂路成都路轉角上圍了一大堆人

來了幾位警察

他們叫那群看熱鬧的散開

一個滿臉汙血的年輕男子躺在地上

身體已經冰涼

離他的屍體不遠,一輛撞碎了車燈的摩托橫在梧桐樹旁

我去的時候那個十字路口早已恢複了平靜

牆壁上的血汙衝洗得幹幹淨淨

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終於

我像業餘偵探那樣在人行道上發現一條刮痕

循著它的軌跡我看到了那個肇事者的生命終點

一扇大門門框的水泥銳角有一塊凹陷

牆腳還殘留幾顆碎玻璃渣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2006.6.12,6:56

一次

牌局在半夜兩點匆匆收場

我滿心沮喪

那個晚上九點過後人才到齊

開始我的手氣很旺

好幾次發到兩對甚至順子

其實這是不好的預兆

我的好幾副大牌被更大的牌吃掉

後來我摸到三張老K

電影裏常出現的一幕出現了

我的下家是一把順子的牌麵他毫無表情地點燃香煙

兩隻白皙的手把他桌麵的賭注統統押上

我思考了近五分鍾我不斷從眼角觀察他

他的臉像一尊泥塑

最後,我選擇了放棄

2006.6.12,7:20

一次

在錦江車隊開出租的鄰居老宋無意提起

(老宋九十年代因急性胰腺炎猝死於睡夢中)

那家叫“四玫瑰”的美容院被查封了

(後來我得知那輛衝向地獄的摩托車

撞到的正是“四玫瑰”的大玻璃門)

警察進入美容院詢問有無見證人時

其中一位警察意外瞥見自己的小姨在這裏做按摩女郎

(成都路兩邊是自由市場,整個白天熙熙攘攘)

以後的曲折情節老宋也不太清楚

(我忘了他把話題又扯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當時的第一感覺居然是

多好的小說題材!

九十年代中期

我從一部電影中看到梁家輝和一個法國女孩

在臨街的房間裏做愛

吊扇緩慢旋轉的影子在他們身上一輪一輪地漾開

他們背後的窗外也是一個喧鬧的集市這裏卻是另一個世界

這一刻我的腦屏中立即浮現出“四玫瑰”

我努力想象四個按摩女郎消失在曆史深處的風騷與容顏

2006.6.12,8:48

我的手氣背極了

我竭力控製自己的情緒故意顯得若無其事

“沙蟹遊戲”在繼續並陷於拉鋸狀態之中

我隻要前麵幾張牌稍稍占優

那幾位就不再跟牌

時間在煙霧嫋繞的牌桌上空流逝

一架老三五牌座鍾悶悶地敲了兩響

我說我們結束吧

2006.6.12,9:17

一次

《上海文學》的幾位哥們兒開車送我回家

車子在家門口停靠

司機小王和路邊一個騎自行車的醉鬼發生衝突

我上去一拳打斷了那酒鬼倒黴的鼻梁

2006.6.13,12:11

後來警察來了

他們把這次打架認定為一次由車輛行駛所引發的糾紛

警察把我們帶到思南路一條弄堂裏

我抬頭看見一塊“盧灣區公安局交通隊”的牌子

一位值班民警開始做筆錄

他和藹地問:你還會打人?

這時候

那個用毛巾捂住鼻子的醉鬼徹底清醒了

2006.6.14,0:01

有一年年底,李慶西又來到上海

還是住在建國路近太原路的那條僻靜的弄堂裏

我去看他竟然兩個人相對無言

這房子裏有太多故事

天冷了,李慶西說,上海比杭州冷

你今年到上海來一共七次了,我說

(主說,你應當饒恕他七十個七次)

有這麼多?我都忘了

要我幫你回憶嗎?我望望窗外光禿禿的梧桐樹

我來為《小說界》修改一篇小說,郟宗培讓我來的

房間很暗,誰都沒想到要去開燈

隻有兩個煙頭在一亮一亮

2006.6.14.14:16

一次

我和李慶西路過陝西路一家私人小餐館

撩起半透明的寬條塑料門簾

一個狹小的單開間店堂,直接可以看見廚房

四張桌子,靠門兩張桌子能吹到一點冷氣

另外兩張桌子挨著廚房,想必很熱

我們在靠門的桌子邊坐下

我點菜,李慶西出門買香煙

兩分鍾後他回來了

他一邊拆煙遞煙點煙一邊講剛剛發生的故事

(以下是李慶西的原話)

很快嗎?香煙販子就在門口站著,我說希爾頓有嗎,他說有啊,

我問多少錢,他說四塊五一包,我馬上改用上海話問,

不是一直賣三塊八的嗎?他說,哦喲,上海人開什麼

國語啊,你一開國語,我就當你鄉下人了,三塊五三塊五,

以後不要開國語啦,我說是是是

故事講完了,李慶西哈哈大笑

幸虧我在黑龍江的時候學了幾句上海話,他得意地說

2006.6.14,14:51

一次

北京西苑賓館的一個房間

黃子平和我在背後議論某位批評家的修辭風格

我說,他常常使用“我們一向認為”、“我們曆來主張”

這類句子

黃子平說,他肯定非常亢奮,邊寫邊拍大腿

我說,他還頻繁作總結,喜歡用“毫無疑問”、“由此可見”

“總而言之”作為一個段落的開頭

黃子平說,他的大腿要被他拍紅了

2006.6.14,15:18

離開張家界的那個早晨

大夥兒還依依不舍地在準備出發的大巴附近轉悠

他們或蹲或站和擺地攤的湘西老鄉討價還價

我和黃子平坐在車上有點無聊

窗外走過一個賣涼粉的女人

我從窗口伸手要了一碗

黃子平說,吳亮胃口真好

我說,你也來一碗?

他眯眯一笑說不啦

這時候

大夥兒總算陸續上車

我端著的涼粉還沒吃完呢(那個女人站在車窗外等這隻碗)

周介人說,不急不急

吳福輝說,吳亮真能吃

黃子平說,吳亮已經在吃第二碗啦!

2006.6.14,18:30

一次

在淮海路622弄弄口

我遇見胡子未刮的趙鑫珊

他神情慌張

接下來會怎樣?他的聲音有點發顫

不知道,我發覺我的聲音也有點發顫

新消息有嗎?

晚上回去聽《美國之音》吧,不知今天怎樣了?

我話還沒有說完

趙鑫珊已轉身離去

這時我看到他的脖子上仍然係著一條深藍色的花絲巾

一九八九年五月下旬的一個中午

悶熱的天很久沒有下雨

2006.6.14,19: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