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苦難的童年(2 / 3)

廟灘地處大山腹地,土地貧瘠,瘴氣彌漫,生活條件十分艱苦。不久,朱陳氏患了大脖子病一甲狀腺腫大。這個病是嚴重缺碘所致,當地買不到海帶等含碘食物,沒法醫治。朱書甫焦急萬分,逢人便打探樊城的消息。戰局並沒有像他預料的那樣迅猛發展,駐紮武漢的日軍第11軍總司令岡村寧次命令所部11萬人馬沿漢水兩岸向國民政府軍第五戰區發動進攻,曆經半年血戰,依然遲滯在荊門、當陽一帶。

眼見妻子遲遲不能康複,病情可能危及母子安全,加之日寇並未到來,朱書甫決定返回樊城。此時已經是1939年的夏季。朱書甫邀約同從樊城逃難來此的兩戶人家一起返回。兵荒馬亂之年,希望彼此在路上有個照應。他們計劃乘船返回。

這天上午,坐在船艙中的朱其瓊突然聽到天空中傳來嗡嗡的聲音。他抬頭一看,不禁大叫起來,快看啊,快看啊,天上來了一隻鐵老鷹!“朱書甫探頭朝艙外一望,暗叫一聲“不好”。一架塗著膏藥旗的飛機從小船上空掠過。原來,此時宜棗會戰已經打響,日軍陸空並進,妄圖占領襄陽,進攻四川。飛機飛臨前麵那艘小船上空時歪了歪翅膀,抖落下一個黑疙瘩,然後飛走了。頃刻之間,伴隨著驚天動地的爆炸聲,那艘小船就被烈焰和濃煙吞噬。等到硝煙散開,江麵上漂滿了破碎的屍體和行李……

敵機剛走,大家還沉浸在驚恐中沒有回過神來,又聽得江麵傳來幾聲槍響。朱書甫探頭一看,隻見後麵快速追來幾隻小劃子,上麵的壯漢揮著槍哇哇亂叫著讓船停下,原來是一群江匪欲趁火打劫。真是禍不單行啊!朱書甫暗叫一聲“不妙”,心知全家人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刻。船夫嚇得聲音直打顫:朱管事,怎麼辦呀?怎麼辦呀?“朱書甫手搭涼棚,鎮定地朝江麵觀察一番,大聲道:“江匪窮凶極惡,停船就是死路一條。快快加速劃船,他們不一定追得上!”危急關頭這位年輕管事就像戰陣前的一員大將,顯得沉著冷靜。他一邊吩咐妻子照看好孩子,一邊操起槳和船夫奮力劃船。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他也不敢停歇片刻。小船像離弦的箭一般向前衝去,終於將江匪的小劃子思得越來越遠。後麵的那艘船沒有他們幸運,被江匪追上了……後來聽說,船上沒有留下一個活口。假如當時不是朱書甫沉著果決加速逃離,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朱家老小僥幸闖過兩次“鬼門關”,疲憊不堪地回到了樊城。因為路上感染了風寒,朱書甫一到家就病倒了。他發起了高燒,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滾落,身體變得虛弱不堪。

俗話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到家沒過幾天,朱書甫最疼愛的大女兒也病倒了。當時小鎮上疫病流行,長女在路上受了風寒,一病倒就陷入昏迷狀態。西醫、中醫輪番看過,全無回天之力。眼睜睜地看著女兒的病情急劇惡化,朱書甫心如刀絞。他緊緊握著女兒漸漸冰涼的小手,陷入深深的自責之中,一夜之間仿佛蒼老了10歲。

女兒剛剛下葬,從陳家又傳來噩耗。老三朱其瑤過繼給陳家後,被養父養母視若命根子、接班人,嬌生慣養,百依百順。他暴飲暴食,得了不治之症,不幸夭折了。

兩個孩子接連夭亡,悲痛徹底擊倒了朱書甫。他終於臥床不起,水米難進。白天,朱陳氏忙裏忙外,照顧孩子;夜裏,她坐在床邊,握著丈夫枯瘦的手默默垂淚。朱書甫盯著床頭櫃上煤油燈裏搖曳的火苗,感覺它就像自己的生命,脆弱不堪、搖搖欲墜,似乎一絲微風來就能把它吹滅。

他預感自己將不久於人世,想到年輕的妻子和年幼的孩子,不禁五內倶焚。他戀戀不舍地看著妻子,斷斷續續道:“孩子他媽,這輩子你跟著我受苦了!……以後,這個家就靠你了!……“朱書甫十分後悔逃難去穀城,但是在兵荒馬亂的歲月,遠走避禍是大多數人的選擇,他的決策並沒有錯誤。至於逃難途中出現的許多變故,那也是他無法預測的。

懂事之後朱其瓊每次回憶起舉家逃難這件事,都會眼眶發紅,唏噓不已。他一點也不責怪父親,反而對父親的深謀遠慮和沉著冷靜感到無比欽佩。父親是一個有勇有謀、富有責任感的男人,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家庭的幸福。同時,朱其瓊也深深領悟到:人的一生,道路雖然漫長,但關鍵的隻有那麼幾步。這幾步走得如何,決定了一生的命運。在後來的生活中,每到人生的關鍵時刻,他都會審慎抉擇。

父親盤桓病榻的日子,尚未懂事的朱其瓊也感受到了家裏空氣的愁悶。一天清早,兩隻烏鴉在門前的梨樹上聒噪個不停。他心煩意亂,正撿石頭砸烏鴉,母親揉著紅腫的眼睛走過來,默默將他領到了父親的床前。父親看見他走近,渙散的眸子裏閃出一絲光來他抬起手來想摸摸他的小臉,可是抬到半空中又無力地垂了下去。最後,他重重地歎息一聲,頭一歪,就此撒手人寰……

在短短29天之內,朱其瓊一連失去了三位親人。

這一年,朱其瓊才5歲多一點,對世事懵懵懂懂,但父親去世前的那一幕卻深深地刻進了他的腦海。在以後的生活中,他以滿腔的愛竭盡全力照顧著家人;等到他研究蜜蜂、馳騁商海的時候,他更是將這種愛和責任感熔鑄到企業的管理和產品中,融入到他發表的文章中,實現了從“小家”到“大家”,從“小我”到“大我”的飛躍,進而實現了一個滿懷理想和抱負的人對於社會的擔當。

假如朱書甫在天有靈,他應該為養育了這樣一個兒子而感到欣慰。

3.母親每次哭過之後,仿佛獲得了新的力量。盡管日子像黃連,她卻沒有絲毫畏懼,頑強地攜著兒子們往前走。

朱其瓊記得,在父親朱書甫去世後不久,五弟朱其超出生了。

盡管朱書甫當管事多年,但是他為人正直清白,除了薪金,沒有任何灰色收入。他去世之後,家中既無房產,也無存款,孤兒寡母的生活陷入困境。楊吉祿顧念朱書甫的忠誠,更憐恤朱家的不幸,仍然讓他們免費住在小院裏。有了棲身之所,朱陳氏勉力掙錢撫養孩子。她瞞跚著小腳,槳洗衣物、縫縫補補,沒日沒夜地忙碌。除了養活一家四口,還供朱其瓊讀了三年小學,朱其珩讀了五年小學,朱其超一直讀到小學畢業。她經常教育孩子“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朱其瓊一生熱愛讀書,顯然與母親的影響是分不開的。

朱家在樊城並無其他親人。朱陳氏與娘家往來較少,隻與妹妹陳潔貞過從甚密。當時,桂係白崇禧的部隊駐防襄陽,領頭的是中將師長林亞希,他將自己的內弟黃啟略安排在軍中擔任軍需主任。黃啟略高中畢業,當時剛剛二十出頭。林亞希的軍需處設在樊城,黃啟略就住在後溝範家染坊裏。範家老板娘人稱範媽,是後街名人。範媽見黃啟略皮膚白淨,溫文爾雅,生得一表人才,打心眼裏喜歡。聽說他還是單身,就熱心給他張羅婚事,想把陳家米店老板的二女兒陳潔貞介紹給他。黃啟略找個機會偷偷看了一次陳潔貞,見她身材高挑,麵容俏麗,自然一見傾心,就托範媽去提親。陳父作不了主,讓媒人去找朱書甫。朱書甫為人謹慎,對小姨子的婚姻大事自然不會馬虎,就約了黃啟略在一家茶樓見麵,有點兒麵試的味道。黃啟略家境優越,受過新式教育,談吐文雅,全無紈絝子弟的習氣,朱書甫十分滿意,就允了這門親事。結婚那天,黃啟略用師長的小轎車來接親,一班樂手吹吹打打,熱鬧非凡,轟動了樊城。

後來,黃啟略換防到老河口,陳潔貞也跟著去了。朱書甫病故之後,她心疼姐姐和外甥,經常彙錢來接濟。這對朱家來說,既是雪中送炭,也是莫大的精神安慰。

冬去春來,時間到了1940年。此時,抗日戰爭進入了相持階段,華中局勢進一步緊張。4月下旬,日軍以十餘萬兵力分三路合圍襄樊,守軍奮力抵抗。起初,城內隻隱約聽得見遠處的炮聲,仿佛雷聲在天邊滾動,後來,睡到半夜也會被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驚醒。借著窗前的月色,可以看到屋頂的灰土噗噗地往地上落。

災難就像幽靈一樣,總是在不經意之間降臨。

5月4日這天中午,朱其瓊和母親朱陳氏、兩個弟弟正圍在桌邊吃飯,隻聽得尖厲的空襲警報聲突然響起。朱陳氏一把抱起最小的朱其超,正不知如何是好,外麵就響起了一陣接一陣驚雷般的爆炸聲,前街上空跟著燃起了衝天火光。一顆炸彈呼嘯著從天而降,落在小院裏,轟隆一聲爆炸了。爆炸的氣浪四處奔突,擊垮了牆壁,擂倒了樹木,將桌邊的大人小孩全部掀翻在地。朱其瓊手中的瓷碗掉到地上,摔成了一塊塊碎片。他倒下去的時候,臉部正好碰到碎瓷片上,上嘴唇被豁了一個口子。鮮血湧了出來,他痛得哇哇大哭。朱陳氏這時已穩住心神,將兩個小些的孩子塞到飯桌底下,爬過來察看大兒子的傷勢。她迅速從土牆上刮下一層陳年灰土,撒在朱其瓊的傷口上。可是傷口太大了,鮮血仍然汩汩地往外冒,土辦法根本止不住。外麵的警報聲、爆炸聲持續不斷,朱陳氏急得團團轉。由於疼痛加上驚嚇過度,朱其瓊暈了過去。朱陳氏心急如焚,她叮囑老三朱其珩看好弟弟,咬一咬牙關,彎腰一把抱起朱其瓊,衝入了煙火彌漫的街頭,直往楊煥成西醫診所跑去。她那雙小腳平常走起路來踉踉蹌蹌,現在卻要奔跑起來,磕磕絆絆的幾次險些摔倒。爆炸聲就在耳邊轟鳴,她什麼也顧不了,隻是抱著兒子沒命地往前奔跑。終於到了診所,她將孩子遞給醫生之後,倒在椅子上半天說不出話來。楊醫生為朱其瓊縫了針,終於止住了血。後來,朱其瓊的傷口愈合了,嘴唇上卻永遠留下了一道醒目的傷痕。這既是戰爭留下的創痛,也是母愛的證明。

這次轟炸之後不久,朱其瓊又經曆了一次死裏逃生。那天,他正在樊城小學教室裏上課,日機突然來轟炸。所幸炸彈隻是炸塌了學校的院牆,學生們全給埋在了土堆裏。警報解除,朱其瓊和同學們從廢墟中爬了出來,一個個都成了灰人。幸運的是,大家都沒有受傷。

時局艱難,學校裏的孩子越來越少了。由於母親的堅持,朱其瓊一直念到了小學三年級。朱陳氏對他說:“媽媽再苦再累,也要供你把書念下去。”

戰事日益吃緊,城裏的難民越來越多。物資奇缺,物價飛漲,生活愈加艱難。俗話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朱其瓊不忍心母親一人操勞,在讀完三年級之後退學了。當時,母親也實在沒有能力供他繼續求學。他回到家,幫助照看兩個弟弟。他記著父親的話,要用自己小小男子漢的肩膀與母親一起撐起家裏的大廈。

在朱其瓊的記憶中,童年的生活一直是灰色的。孤兒寡母艱難度日的痛苦自不待言,年年清明給父親上墳的淒慘慟哭更是讓他刻骨銘心。

每年清明未到,母親就提前備下香燭紙錢和祭奠用的吃食,準備去上墳。清明那天,天還沒亮,他們早早就出了定中門。

春寒料峭,冷風刺骨。路麵剛剛下過雨,鞋子陷到泥濘裏,常常半天也拔不出來。母親一手提著竹籃,一手牽著朱其珩,背上背著朱其超,躬身緩緩而行。朱其瓊跟在她後麵,一路走得歪歪斜斜。

好不容易來到父親的墳前。每次隻要一見到那墓碑,母親的眼淚就像泉水一樣嘩嘩地往外湧。哭過一陣,開始擺放祭品,焚燒紙錢,然後磕頭。這時,天空才漸漸亮起來。墳頭的青草長到半人高了,母親一邊拔草,一邊又抽泣起來。她哀哀地回憶著往日的甜蜜生活,訴說著如今的艱難日子,那聲音壓抑而悲傷,隻讓朱其瓊感到痛入骨髓、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