墳場旁邊有幾株杏樹,花兒本來開得熱熱鬧鬧。早春的冷風兀地旋起,粉色的花瓣簌簌地飄落下來,為這淒清的氣氛更添傷感。旁邊上墳的人被朱陳氏的哀聲打動了,忍不住過來勸慰。可是,這個平日沉默少言、無比堅強的女人,怎麼也收不住淚水……從清晨到中午,從中午到下午,朱陳氏一直沉浸在哀傷之中。朱其瓊和兩個弟弟也跟著哭泣,淚水幹了又流,流了又幹,最後臉上都結了薄薄的一層淚殼,嗓子也嘶啞了。
天色近黃昏,朱陳氏擦幹眼淚,從墳前站了起來。逝者已矣,生活還得繼續。她領著又累又餓的孩子,一步三回頭地往城裏走去……
朱其瓊發現,母親每次哭過之後,仿佛獲得了新的力量,又變得更加堅強了。戰火紛飛,時局動蕩,日子像黃連一樣越過越苦。但是,母親沒有絲毫畏懼,仍然頑強地攜著他們往前走。
朱陳氏沒有文化,可對子女的教育一點兒也不含糊。她總是對朱其瓊兄弟說“人窮不能誌短!不是自己的東西,一定不能拿。”有一次朱其瓊從外麵帶回來一把木頭大刀,三兄弟在院子裏玩得不亦樂乎。母親回來看到了,問他刀是從哪裏來的。朱其瓊說:“我在路上撿的。”母親嚴厲地看著他,道:“這不是我們家的東西,不能要!”“別人丟的,我沒偷,撿的呀。”朱其瓊小聲分辯著。“你父親一生做人清清白白,你們是他的兒子,怎麼能壞他的名聲?不是自己的東西,不能要!”母親加重了語氣,“你從哪裏撿的,就還到哪裏去。”盡管朱其瓊對那把木刀愛不釋手,但麵對母親威嚴的目光,隻好順從地把它放回了原處。這件事深深地刻在朱其瓊的腦子裏。幾十年過去,等他當了父親之後,他也總拿這個故事教育自己的子女。
那些年,朱家的日子就在艱難中熬著。家中沒有米麵吃,就吃雜糧;雜糧不多了,就摻野菜。自己生活困頓,可朱陳氏還是不忘幫助更困難的人。有人到家門口乞討,隻要缸中有米,她一定會舀一勺給人家;如果遇上吃飯,她則將碗裏的食物扒一半給別人。寒冬臘月,她還帶著孩子幫助武昌同鄉會給孤寡老人送糧食。她總是對三兄弟說:“做人行善,菩薩會保佑的。”
就這樣,朱其瓊在生活的磨礪與母親的嗬護中,一天一天長大了。
如果說,父親的個性與品格隱藏在基因裏,自然地融入了朱其瓊的血液,那麼,母親則更多地是言傳身教,在潛移默化中影響著他的人生觀和價值觀。
4.朱其瓊練就了在窄窄的櫃台上睡一整夜而紋絲不動的硬功夫,更養成了雷厲風行的作風。
從1945年開始,朱其瓊踏入社會,當學徒謀生。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到苟敬之的怡和布店打工。
因為是遠房親戚,朱其瓊打小就熟悉苟敬之。論輩分,苟敬之還要叫他“叔叔”,滿以為在他店裏打工會得到一些照顧。結果恰恰相反,苟敬之是個刻薄寡恩、冷酷無情的人。
因為生意不好,苟敬之心情惡劣,總是拉著一副長臉,對朱其瓊沒有好言語。朱其瓊牢記著母親的叮囑,為了學做生意,總是忍氣吞聲,一言不發。
有一天中午,店裏沒有生意,店員誌飛趴在櫃台上打盹,睡得很香,口水都流了出來。朱其瓊從旁邊走過,看到他那副滑稽的樣子,不禁笑了起來。笑聲驚醒了誌飛,他起身伸了個懶腰,又聳了聳鼻子,一連打了三個響亮的噴嚏。誌飛這天心情不錯,就衝朱其瓊開了個玩笑“我的鼻子好癢啊,小家夥,肯定是你往我鼻子裏放臭蟲了!“就在這時,苟敬之踅進門來,大概心情正糟糕,聽見了誌飛的話,順手抓起櫃台上的一根竹尺,劈頭蓋臉地朝朱其瓊打過來。
朱其瓊大叫著“沒有”“沒有”,可是苟敬之淫威大發,根本不容他分辯,手上的力道更大了。朱其瓊雙手護著頭,承受著雨點般落下的竹尺。開始他還嗚嗚地哭,後來麻木了,也就不哭了,隻是恨恨地瞪著苟敬之。苟敬之看他一副倔強的樣子,越發怒火萬丈,打得更厲害了。誌飛在旁邊嚇壞了,連聲勸說:“其瓊啊,你向老板告個饒吧!快告饒吧!”朱其瓊狠狠地朝他吐了口唾沫,握緊了拳頭,依然一聲不吭……“哢嚓”一聲,竹尺打折了。苟敬之也打累了,正好就此罷手,還嘟囔了一句“你這小子還真倔!”那天晚上,朱其瓊拖著遍體鱗傷的身體躺在床上,動一動就鑽心地疼。小小少年咬牙暗暗發誓:等自己長大了,一定要殺掉苟敬之報仇!那天晚上,他還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雙腋生出翅膀,循著一道光往上飛升,飛到了一個瓊樓仙境。那裏有一個大花園,鮮花盛開,芳香撲鼻,蝴蝶翩翩飛舞,蜜蜂嗡嗡嚶嚶。有許多仙女在唱歌跳舞,桌子上堆滿了奇珍異果……
也就是從這一天開始,朱其瓊流幹了眼淚。以後,無論老板如何打罵,他再也沒掉過一滴眼淚。在嚴酷的生活中,他慢慢練出了一身硬骨頭,還有男子漢的傲氣與骨氣。
後來,朱其瓊離開怡和布店,結束了第一次打工生涯。
抗戰勝利之後,沒有過幾天安寧日子,國共又開戰了。時局動蕩,物價飛漲,朱家的日子過得越發淒惶。同院有個叫李晴川的錢莊老板,也是鹹寧人。他與朱家關係一直不錯,十分同情朱家母子的處境,就又給朱其瓊介紹了一家店鋪去當學徒。
這家店鋪叫信裕疋頭店,在當地赫赫有名。
店子的股東有三個,一個叫高文瀾,老河口人;一個叫柯先寶,樊城人;還有一個叫胡同慶,襄陽人。高文瀾是個大富商,資金充裕;柯先寶當過布販子,精通布疋生意;胡同慶的一個親戚與襄陽專區的專員沾親帶故,有一定的社會背景。這三個人“黃金組合”,生意做得風生水起。
信裕疋頭店坐落在官碼頭邊,是一棟兩層的磚木結構房屋。靠河的那一邊是吊腳樓,底下用幾根長條杉木杆撐住,頂起一個陽台。陽台上擺放著藤椅、藤桌,還有從景德鎮運來的高檔茶具,老板們經常坐在這裏喝茶談生意。襄河上航運繁忙,鐵殼船、木帆船來來往往,到碼頭上卸下一批貨物,又運走一批。信裕疋頭店的布匹也是通過水路運往漢江流域的碼頭,銷往棗陽、宜城、光華、南漳、穀城等地。
李晴川領著朱其瓊來到信裕疋頭店,正好三個老板都在。朱其瓊給每人磕了一個頭。大老板高文瀾端詳了他一會兒,笑著對另外兩個老板說:“這孩子白白淨淨、瘦瘦高高,長相還挺像朱書甫呢。”就這樣,朱其瓊開始了第二次打工生涯。
信裕疋頭店一樓的前麵是店鋪,後麵和樓上是倉庫,批零兼營。店鋪裏橫著窄窄的木櫃台,櫃台周圍挨牆立著高高的貨架,貨架上陳列著樣品。店堂裏顧客進進出出,絡繹不絕。柯老板負責店裏的日常經營,兩個年輕學徒跑上跑下搬運布匹,點數、打捆、縫包,忙得熱火朝天。
廂房裏有樓梯直通二樓。朱其瓊跟隨一個徒弟上到二樓倉庫,將唯一的一床棉被放下後,就開始跟著學習打捆、縫包。
信裕疋頭店生意興隆,每個人都忙得像陀螺似的,整天轉個不停。很多時候,白天開好了票,貨來不及發出。下班之後,老板和店員都走了,住在店裏的學徒還得加班打捆、縫包。因為信裕疋頭店主要是做批發生意,顧客往往一買就是幾十上百匹布,必須分包打捆,這樣才方便運輸。
朱其瓊為人機靈,善於動腦筋,很快就熟練掌握了捆布的技術。他縫起包來,更是又快又好。趕上要發的貨物多,幾個人得忙上大半夜。到了最後,大家又累又餓,困得連眼皮都睜不開。縫完所有的包之後,還要將店鋪收拾得幹幹淨淨,才能去睡覺。漸漸地,朱其瓊養成了雷厲風行的作風。
店裏是沒有床鋪的,隻有大徒弟小王有資格在樓上去睡覺,其餘的學徒都在樓下櫃台上棲身。窄窄的櫃台剛剛容得下一個人的身體。日久天長,朱其瓊在櫃台上竟然練出一身功夫,可以睡一整夜而紋絲不動,養成了超強的意誌力。
店裏共有四個學徒,大徒弟姓王,留著個小平頭,整天沉默寡言;二徒弟叫福慶,一條腿有點瘸,性格比較懦弱;後來,又來了一個徒弟姓張,長得高大壯實,家裏比較富裕,性格有些驕橫。就是這個小張,老愛欺負福慶。小王事不關己,站在一邊看熱鬧。朱其瓊是個嫉惡如仇的人,尤其看不慣恃強淩弱。有一次,小張又借故打福慶,他實在忍不住了,拿了塊板子從背後衝上去打小張。小張轉過身來欲打他,他則仗著身手靈活,兩手輕點櫃台,飛到櫃台內了。福慶乘小張追打朱其瓊,也學著從背後偷襲,夾擊他。雙拳難敵四手,小張看看占不了便宜,隻好作罷。之後,他收斂了許多,再也不敢欺負福慶了。
5.年幼的朱其瓊覺得不該遷回農村老家,但是不知道怎麼說服母親。三年打工生涯,他學會了很多……
朱其瓊在信裕疋頭店打工三年多,最讓他難忘的就是打瞌睡。
由於經常熬夜打包,他最欠的就是睡眠。白天總是哈欠連天,沒人說話時,站在櫃台後麵貼著貨架都能睡著。他時不時找機會溜到樓上去,藏在布堆裏打個噸。
有一次,他實在太困了,竟然歪在布堆裏睡著了,從上午一直睡到太陽下山都沒醒過來。柯老板以為他出了什麼事,打發幾個徒弟裏裏外外找了幾遍也沒有找到。後來,柯老板到樓上找東西,從一堆布後麵把他扒拉了出來,一連打了幾板子。從此以後,朱其瓊寧可站著打噸,也不敢溜到樓上去偷偷睡覺了。
雖然整天疲憊不堪,但朱其瓊心眼靈活,善於觀察,慢慢也學到了一些經商的本領。
朱其瓊在信裕疋頭店當學徒期間,家裏發生了一件大事。
國共開戰之後,物價一天一天看漲。小戶人家的日子愈發難過,市麵也愈加蕭條。怡和布店門可羅雀,最後隻得關張了事。苟敬之看看在樊城混不下去了,決定舉家遷回鹹寧老家。臨走之時,他來找朱陳氏說話,勸她也一起回東倉朱。
朱陳氏想,在城市裏起早摸黑地操勞,還難得填飽肚子。這裏凡事都要花錢,連吃水都要靠買,而回到農村去,家裏有房子住,還有幾畝田地,糊口是沒有問題的。
就這樣,她決定帶著朱其珩、朱其超回鹹寧老家。朱其瓊當時年齡尚小,隱隱覺得不該遷回老家,可他不知道怎麼說服母親。
果然,橫溝橋那邊的民風與樊城大不相同,孤兒寡母回去之後常被人欺負,遭盡了磨難。朱陳氏從小在城鎮長大,完全不懂農活,一雙小腳走路都歪歪斜斜,更別提插秧割稻了。幾畝薄田請人幫忙耕種,落下的糧食不足糊口。好在兩個孩子都很懂事,每天上山砍柴,背到鎮上去賣了補貼家用。真是出了爛泥坑,又陷沼澤地,那日子過得沒有一天舒心。
母親和弟弟回老家了,留下朱其瓊一個人在樊城繼續打工。當時,他並沒有意識到,這三年打工生涯會影響他的後半生。在這裏,他養成了雷厲風行、有始有終、不怕吃苦、勤於鑽研、富有責任心等良好的品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