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哈比大概是我見過的黑人中體型最龐大的一個。我和舒婷見到他的第一眼,就不約而同地想到南非土地上出產最多的一種動物:駝鳥。不知道物種之間廝守太久,是不是會有某種程度的滲透和交融?莫哈比站著的時候,山包一樣高聳的屁股上絕對可以端坐兩個孩子。他坐下來的時候,垂落在腿麵上的肚子又自然而然成了一張脂質餐桌,放一個西餐托盤肯定沒有問題。據說前一年他作為南非文化部官員率團訪問中國時,需要為一次正式會見購買西裝,陪同人員帶他跑遍了王府井各大商場,沒有找到一件衣服能夠將他肥碩的肚皮包住哪怕是三分之二的麵積。正因為如此,我們訪問南非的十天行程中,每每看到莫哈比邁著駝鳥的步伐跑前跑後招呼我們,那樣心急如焚又力不從心的模樣,我就感覺自己有一種罪過。
莫哈比的笑聲極富感染力。一句普普通通的玩笑,一個稍稍誇張的動作,一次可犯可不犯的錯誤,甚至一隻飛過眼前的蒼蠅,都能讓他張大嘴巴,攪動著粉紅色的舌頭,笑得渾身哆嗦,淚花飛迸,活像是一次中了五百萬的彩票。在我的印象中,不止是莫哈比,南非的很多人都有這樣隨時隨地開懷大笑的本能。不不,也不止是南非人,在阿拉伯,在歐洲,在澳洲,在世界的很多很多地方,我所見到的男人女人,通常都是快樂的,單純的,陽光燦爛的,發自內心地滿足和感恩的。“沉重”這一類的表情,基本上隻出現在中國人的臉上。我們見慣了心事重重、陰霾沉沉的麵孔,猛然見到快樂的莫哈比,就像從地道中鑽出來乍見陽光一樣,很不適應。當他無數次地為一點點並不好笑的事情放聲大笑時,我們的反應總是驚愕,不解,繼而才在慢了好幾個節拍之後,跟進一個純屬禮貌的幹笑。
肥胖和喜歡傻笑的莫哈比,一開始就這樣用他的假象迷感了我們,使我們誤以為他有點愚蠢有點遲鈍。但是很快,我們改變了看法,一致認為他智商極高,聰慧過人。他跟我們學說中文,過耳不忘,非但咬字清晰,連聲調都不走樣,乍聽就像是中國人在說話。我們誇讚他有語言天賦,他毫不謙虛地回答:“聽力好很重要。”又得意洋洋掰著指頭告訴我們,他會英語、法語、德語,還有什麼什麼語,一共六種語言。牛吧?進中國餐館吃飯,讓大多數老外們拿在手裏窘相畢露的筷子,他夾在指間三玩兩玩,居然能夠在眾目睽睽之下,從深深的湯盆中撈出一隻滑溜溜的鴿蛋。最讓人忍俊不禁的事情,是他平時嘻嘻哈哈沒個正形,一到開會發言的正式場合,尤其是有比他級別更高的政府官員出席的場合,你就看他那個恭敬莊嚴的模樣:襯衣扣得嚴嚴實實,隻用屁股的一角坐半個椅子,挺胸端肩,目不斜視,一臉肅穆,厚厚的嘴唇閉攏得針插不進。到需要他說話的時候,他侃侃而談,從政治到文學,從種族到靈魂,既符合官場禮儀,又不失睿智通達,標標準準的政客風度,讓我們驚訝不止,佩服之至。我們一致為他作出結論,說他是這世上為數不多的最聰明的人,懂得用最圓通的世故,活出人生最舒服的狀態。
更加讓我們大跌眼鏡的事情,發生在我們參觀南非自由省“現代語言博物館”的那天。一行人魚貫進門之後,忽然就看到了迎麵一大幅莫哈比憨態可掬的照片,照片下麵是一排長長的玻璃展櫃,櫃中陳列著五顏六色的兒童圖書。竟然是作家莫哈比的作品展覽專櫃!文化官員莫哈比原來是南非很有成就的一名用索圖語寫作的兒童文學作家。數一數,厚厚薄薄的著作有二十一本之多,真是不可小視呢。莫哈比眨著狡黠的眼睛,看我們一個個驚喜和驚詫的神情,笑得舌如蓮花。這家夥真是沉得住氣啊,他跟我們相處幾天,一直沒有表露他的作家身份,原來是存心要打我們一個措手不及的!南非的官方語言有11種之多,索圖語是其中比較重要也是使用人數比較多的一種,莫哈比出身貧窮山區,放羊長大,能以索圖語寫作在南非作家中占有一個陳列專櫃,可見他的聰明靈秀非同一般。
順便說一句,莫哈比擁有一個十分幸福的家庭:美麗優雅的妻子和聰慧好學的兒女。妻子在南非大學工作,來見我們之前,去美發廳花兩小時做了發型,編出一頭密密麻麻的小辮,每根辮梢都掛有銀飾,又用一隻更大的銀環高高束起,走動起來,叮當作響,搖曳生姿,韻味十足,一點都看不出四十多歲的年紀。他的兒子戴眼鏡,高個兒,文質彬彬,大學畢業在電腦公司工作。女兒還在讀大學,也許是住校吧,沒有能夠來見我們。莫哈比開一輛新款白色奔馳,臃腫的身軀毫不妨礙駕車時的靈活。我們看著他一家人坐在汽車裏絕塵遠去的背影,同聲感歎說,像莫哈比這樣的家庭,應該算是進入南非黑人階層中的上流社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