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滿坡滿牆的紅葉啊!從山坡逶迤而下的、一片疊一片傾斜著的、像火焰一樣燃燒又像落日一樣輝煌的紅葉,在走進石砌拱門的瞬間撲進我們的眼簾,轟隆的一聲響,撞擊出周身輕微的疼痛。
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絢麗燦爛的紅葉,沒有一絲汙穢和傷痕的紅葉。紀伯倫紀念館,在完美的紅葉中默然靜立的建築。
古銅色的木門低而窄,走進去的時候須得縮肩躬腰。不知道這些古舊的門窗是不是統統由雪鬆木製成。紀伯倫生前曾經囑咐他的家人:“要把我埋在黎巴嫩的雪鬆身邊。”1931年他在美國紐約去世,家人果真萬裏迢迢運回他的遺體,在故鄉卜舍裏的山間買下這座廢棄的修道院,安置他偉大而孤寂的靈魂。幾世紀前用來做彌撒的山洞,被人們鑿進去一個更深的套穴,放進詩人樸素的棺木。套穴和山洞之間,原先用玻璃相隔,供人們有距離地瞻仰,再後來整座紀念館修成,覺得玻璃的質地跟紀伯倫的精神不相吻合,遂拆下玻璃,在一平方米見方的不規則型洞口安放了一大塊自然主義風格的雪鬆樹根。如果躬身向前,從樹根的枝杈間插進胳膊,套穴裏紀伯倫的棺木幾乎伸手可及。洞口釘上去的雪鬆木板上鐫刻著詩人為自己寫下的墓誌銘:“我要在我的墓碑上寫上這樣的話:我站在你的身邊,像你一樣地活著。把眼睛閉上,目視你的內心,然後轉過臉,我的身體與你同在。”
我試著閉上眼睛,希望在紀伯倫的棺木邊感覺出他的幻象。不知道是山洞裏的空氣少有流通,還是我的鼻子過於敏感,我嗅到了潮濕而濃重的死亡的氣味。生和死畢竟是兩個不能溝通的空間,時間和空間把我和詩人永遠地隔開了,我可以從詩人的書中進入他的靈魂,但是我無法清晰地看見他的容貌和身體,哪怕隻是短暫的一瞬。
紀伯倫在他的散文詩集《淚與笑》的引子裏寫道:“海水揮發,蒸騰,聚積成雲,飄在天空。那雲朵在山山水水之上飄搖,遇到清風,則哭泣著向田野紛紛而落,它彙進江河之中,又回到大海——它故鄉的懷抱。雲的一生就是分別與重逢,就是淚與笑。人也是如此:他脫離了那崇高的精神世界,而在物質的世界中蹣跚;他像雲朵一樣,經過了悲愁的高山,走過了歡樂的平原,遇到死亡的寒風,於是回到他的出發點,回到愛與美的大海中,回到主的身邊。”紀伯倫的一生就是雲一樣飄泊的曆史,他十二歲離開祖國,隨母親去美國暫居,兩年後回來,進貝魯特的學校接受阿拉伯文的教育,二十五歲發表小說《叛逆的靈魂》,激怒了當局,作品遭查禁和焚毀不算,本人還被驅逐,不得已再次落腳美國。之後他進法國巴黎藝術學院,師從羅丹學繪畫和雕塑,1912年定居紐約,直到逝世。特殊的經曆使紀伯倫的作品唯美而又傷感,東西方兩種文化的撞擊和交融又使他的心靈永遠處在安靜和動蕩和邊緣,他筆下的生命、愛情、夢境、廢墟、黑夜和死亡,無一不閃爍著東方的神秘之光,是阿拉伯文學中的珍奇。陪同我們的黎巴嫩現任作協主席在紀念館的題辭薄上恭恭敬敬寫了這樣一句話:“你是我們的先知,你所過的每一分鍾都等同於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