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就是寫作,並不經常停下來想:我為什麼要寫?如果真這樣做,要麼是故作高深,要麼就是在我們中間將出現一個黑格爾或者馬恩列斯毛那樣偉大的人物,他必須時時思考諸如此類的形而上的命題。
寫作是一種源遠流長的東西,從生命中抽出來的一根細細的絲,總也抽不盡,甚至不抽也會自動地遊出來。如果不將它及時地捺到紙上成為文字,它就要放賴一樣地糾纏住我們,裹住我們的手腳,勒住我們的脖頸,卡在我們的咽喉處,總之讓你不能呼吸不能說話不能行動。你想安安生生睡個覺嗎?不行,它偏要撐住你的眼皮,讓你失眠,或者夢裏隻見它一個;你想裝扮整齊去歌廳舞廳瀟灑瀟灑?也不行,它盤纏在你的耳朵裏大聲地叫呢,你的耳道不可能繞開它專心聽音樂;去旅行?怎麼可以把它長時間地丟在家中孤獨一個!去交易大廳看看股票是升是降?更不妙了,它生起氣來會把你的心情攪得一塌糊塗。
寫作就是這麼一個討厭的小東西。
但是,隻要你安安靜靜坐下來,耐著性子把它絲絲縷縷地捺在白紙上,一切就變得美妙了。它有著金子一樣的延展性,願意拉長或者縮短,它隨你。它又有著橡皮泥那樣的黏性,捏貓成貓捏狗成狗,乖得叫你不好意思。你隻要把弄它,花時間盤玩它,它就高興。至於你能夠把它弄成個什麼模樣,這是你的水平,與它無關。
這就是我對寫作這玩意兒的認識。
當初怎麼被它纏上了身子的呢?說起來更不好意思,幾乎沒有半點“我願意”的成份。
我父親年輕時是個虔誠的文學愛好者,至於水平怎麼樣,我不好枉自評說,因為我幾乎沒看過他發表的作品,文革開始時一把火統統燒掉了。父學的文學情結卻始終深植在他心裏,並且隨著年齡的增長,根深蒂固地繁茂成一棵大樹。到我長至十七八歲時,中年的父親知道自己圓夢無望,遂將一副沉甸甸的擔子卸到我的肩上,望女成鳳地期盼我在文學上有點出息。我的第一篇習作其實是一篇作文,父親指導我如何在作文的基礎上增加虛構的成分,使之發展成一篇小說。
一九七二年,我的這一篇又像作文又像小說的東西,出人意料地在上海文藝出版社《朝霞》叢刊創刊號上發表。拿到出版社掛號寄來的雜誌,我幾乎不敢相信。至於這篇作品如何流落到上海,又如何進入“叢刊”編輯部,這是又一個傳奇性的故事,總之絕非我或我父親的自覺投稿。在父親,恐怕是深知投稿的艱難而不敢輕舉妄動;在我,則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投稿”這麼一說。
不管怎麼樣,我的小說總是發表了。父親欣喜若狂,我估計他比發表自己的作品還要開心十倍。父親勤快地督促我再接再勵創作第二篇作品。上帝保佑,小說很快又在省報發表,占據了副刊整整一個版麵。
我仍然不太知道慶幸。那時候我的狀態,準確的說是“少女無知”,或者“懵裏懵懂”,冥冥之中是上帝之手在安排我的一切。對寫作這麼一件事,我心裏既不甜也不苦,既不喜歡也不討厭,大餅到了嘴邊,張口就吃下去,那麼一種感覺。
山中無老虎,猴子成霸王。文革後期,真正的作家們還沒有開始動筆寫作,以至於我這樣歪打正著的稚嫩小兒得以成了一點氣候。雖說那年頭發表作品沒有稿費,在家鄉人心目中還是受到敬重和賞識的。這是寫作之外得到的最大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