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四年我下鄉插隊。父親認為我日後離開農村的唯一道路就是寫作。此言一出,我深感拯救自己的努力任重道遠,從此勤勤懇懇不敢有絲毫懈怠。夏天是掖好了蚊帳門趴在草席上寫,冬天哆嗦著坐在油燈下,一夜到天明兩個鼻孔熏得烏黑。說實話我仍然沒有感受到寫作的樂趣所在,我拚命地鞭打自己勉勵自己,隻為著飯碗和生存的需要。在那個時代成長起來的知青作家,恐怕十有八九出於跟我同樣的功利目的。寫作沒有什麼神聖,它就是一架天梯,緣著它一級級地攀上去,可望能看到世間最美的風景。對於寫作,無所謂癡迷,更無所謂瘋狂,有的倒是清醒,是算好了尺寸一步步走過去的冷靜。
一九七七年考入北大,由寫作找出路的功利目的算是解除了。班上喜愛寫作的同學很多,便商量著成立了文學社,我是其中的成員之一。大學四年,主課不敢馬虎,業餘活動又不肯錯過,隻好把背外語單詞的時間統統用在寫作上,以至於我的英語水平一直停留在小學階段。回想那時候筆耕不綴的原因,四分之一出於習慣,四分之一出於爭強好勝,四分之一出於喜歡,最後的四分之一僅僅是想掙錢,拿點稿費貼補生活。二十多歲的我實在羞於向父母伸手要錢買飯票菜票。回想起來,那應該是我精力最充沛的一段時間,接受新事物最快的一段時間,讀書最係統也最貪婪的一段時間,因而有很多收獲也有很多領悟。我非常感謝北大四年。
一九八四年,我從江蘇省外事辦公室調入江蘇作協,任專業作家。那時候我還不到三十歲,我們的創作組稱為“青年創作組”。組員們個個意氣風發,雄心勃勃,大有一副“天下舍我其誰”的自豪。轉眼二十年過去了,我們驚恐地發現自己已經走過中年,正在一步步地邁向老年。我們讀了很多書,行了很多路,也寫了很多作品,但是距離自己當初的目標始終遙遠。未來尚有時日,無奈時代已經不屬於我們,之所以依然在寫,純粹是出於迷醉:對文字的迷醉,對筆下人物和故事的迷醉,對孤獨的寫作狀態的迷醉。
如此,我的寫作從被迫狀態進入到自由狀態,經曆了一個漫長的過程,概括起來說,幾乎跟我個人生命的成長形成同步。先是被人拽著我的手走,再是被裹挾著走,然後是不服氣跟人比賽著走,最後才是心平氣和、自由自在地步入輝煌,看到了文學殿堂裏種種綺麗的景象,在心裏輕歎一聲:多虧沒有半途而廢!
三十多歲的時候我還時常羨慕別人的職業:廣告人、DJ、主持人、時裝設計師、公關經理……心想我年輕的時候怎麼沒有這些嚐試機會,如果有,恐怕十之八九我不會當一個作家。四十歲以後我不再懷疑當初的選擇,因為寫作已經成了我的生命,世間再沒有比它更吸引我、適合我的職業,它的的確確是從我心裏抽出來的一根絲,細細的,長長的,連綿不斷的。
假如有來生,我還是願意選擇當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