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7章 世上最快樂的事情(2 / 2)

十九歲,我在農場插隊。一個飄雪的冬夜,農場宣傳隊集中在場部排練節目時,電忽然停了,禮堂裏一片漆黑。一個隻讀了三年小學的農場工人對我們說:“我來講個故事吧。”

他講出來的是《茶花女》。時至今日我仍然覺得這是一個奇跡:在那樣的年代,那樣的鄉村,小學三年級文化程度的農場工人能夠繪聲繪色地講述法國作家的一本小說。那個淒美的冬夜從此深深刻印在我的記憶之中。我記得我落淚了。一生中我第一次懂得了什麼叫悲劇作品的魅力。幾年之後,我買到了《茶花女》的小說,聽過了《茶花女》的歌劇,看過了《茶花女》的電影,不止一次地聆聽各種男高音領唱的華麗異常的《飲酒歌》。我從一切形式的《茶花女》中尋找那個雪夜的感覺,試圖重溫為瑪格麗特命運流淚的幸福。然而再不可能了,人的一生不會兩次趟過同一條河,所有最好的都是唯一的。

還是在那個年代,有一段時間我從插隊的農場被借調到南京工作,一位好心的老師知道我喜歡讀書,借給我一本《基度山恩仇記》。不是小說的全部,隻是四卷本中的第一卷。老師千叮萬囑,此書切不可讓第二個人看到,否則他會被加上“傳播封資修毒草”的大罪名。我再三再四地向他作了保證。回到宿舍通宵看完了書,天亮之後我的人就傻掉了,我神魂顛倒,走路如同踩著棉花,恍恍惚惚,不知道今夕何夕,此處何處。我想我必須要找一個人分享我的狂喜,否則我會爆炸,會因為無法呼吸而憋死過去。思考再三,把我認識的每一個人在腦子裏過濾一遍之後,我選擇了我的母親,我想母親總不會害我,讓她不說出去,她肯定不會說的。我就去了郵局,掛號給我母親寄出這本書,囑她看完之後即刻再寄回來。後來我母親寄還書的時候發表了什麼看法,我已經不記得了,一點印象都沒有了。我的目的不是讓她評論,僅僅是需要她分享一下我的快樂。

此後的好幾年中,我的生活目標裏增添了很重要的一條:瘋狂尋找《基度山恩仇記》的後麵三卷。我詢問過很多的人,得到過無數次否定回答。唯其如此,得到這套書的念頭越加熾烈,無形中竟成了我走上文學之路的動機之一。一直到一九七九年,我在北大讀書時,外國文學解禁,我和班上同學輪換著在海澱新華書店通宵排隊,買到了好幾套心儀已久的文學名著,我才得以和我的夢中情人相遇。那天我是一路小跑奔回宿舍的,我曠了一整天課,躲在宿舍裏讀這套四卷本的書,從開頭讀起。讀完最後一個字,合上發散著油墨香味的書頁,不知道怎麼我有一種隱隱的憂傷和失望:我再找不回從前的迷狂和喜悅了!我已經是一個大學中文係的學生,我讀過了太多的外國名著,我不再單純,有了跟從前不同的閱讀品味,因此我不再可能感受到從前讀這本書的快樂。人的成長過程原來是要用很多消逝的東西來換取的。但是,因為有了這一段不同尋常的曲折經曆,我仍然把這本書視作我的珍愛。有一年,北京的一家出版社組織作家們為三十種外國名著縮寫簡本,開過來的書目上赫然有《基度山恩仇記》在列!我毫不猶豫在它的名字上打了勾。在我的靈魂中,其實已經把它認作一個有著肌膚之親的朋友了。

拉拉雜雜地說了這麼多,其實隻是想跟讀者們交流一下讀書的感覺。今天的時代跟過去當然大大的不同,但是我相信人類的靈魂沒有改變很多,人們在優美的文字和崇高的心靈麵前依然會感覺戰觫,有一種驚顫和五體投地的崇拜。從前感動過我們的作品,今天還會感動更多年輕的讀者。希望在你們的一生中也能留下一些有關讀書的溫馨記憶,將來在你們年老的時候,回味曾經讀過的那些文字,承認這世上有一種美好是可以永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