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沉沉暗夜裏深深歎息。如果有一天,世界隻餘他們彼此,那該多好,不會如現在,不知為什麼,心中起起伏伏,無處著落,仿佛明天一睜眼,所有一切會是另一個樣子。
大概是因為甜蜜的瞬間總是稍縱即逝。轉眼間,阿遠又跑去了不知世界哪個角落。
幸好工作忙碌,沒太多時間胡思亂想。中午鄭賀叫她一同去魚米之鄉見一個客戶,據說是談一筆交易,需要財務參考。其實他根本不需要什麼財務參考,公司來來回回就那麼幾百萬的款項,大約和人談生意,帶個女的可以活躍氣氛。通常他帶小汪小李,今天小汪小李都在外麵忙,於是差事落到她頭上。
見的客戶是一個三十幾歲的商人,抄一口廣東口音的國語,長得卻高瘦白淨,和典型的嶺南人長相相去甚遠。小雪總覺得他的眉眼似曾相識,又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她偷偷多看了幾眼,對方大大方方地朝她笑,她就不好意思再看。
鄭賀貌似和那人相熟,見麵就勾肩搭背地喊那人“深哥”。談的事竟然還和那樁電商的上市案有關,似乎深哥是做了個中間人,有人要把大筆股份轉讓給鄭賀。兩人稱兄道弟談得交杯換盞,根本沒她什麼事,她心裏更加嘀咕,氣氛夠活躍了,何必拉她來做陪。
酒過三巡,深哥朝鄭賀使了個眼色:“我到門口抽支煙。”鄭賀跟著站起來:“我和你一起吧。”
她不會抽煙,隻好留在原地。舉目四望,今天定的是魚米之鄉的山月閣,幾個月前她和阿遠重逢,還是在這同一個包間裏。那時候是夏天,窗外的薔薇爬了粉嘟嘟的一牆頭,如今到了深秋,薔薇早已不見,隻有院子裏的銀杏鋪滿黃澄澄的一地。雖然看得見外麵的景致,房間裏的空氣卻不新鮮,排風扇在背景裏嗡嗡地低鳴,隔音那麼好,屋外的動靜一概聽不見。
她深吸一口滯濁的空氣,好奇他們兩個有什麼要緊事需要避著她談,想了一想,決定去趟洗手間。
才走出大門,就見到兩個人在屋簷下,手裏捏著煙,麵對麵站在嫋嫋雲霧裏。她停在差不多一人高的冬青後麵,看見正對著她的深哥眼神曖昧地問:“那個就是?”
鄭賀漫應了一聲“嗯”,朝天吐出長長一個煙圈。
深哥嘿嘿一笑,說了句廣東話:“好靚女。”
鄭賀並沒搭理他,隻低著頭抽煙。深哥卻笑得意味深長,國語裏夾雜著粵語:“追了兩年都沒到手,鄭少,甘唔信呐。現在怎樣?就便宜了孟懷遠?你就這麼算啦?”
鄭賀覷他一眼:“那還能怎麼樣?”
那位深哥語帶不忿:“明明大家都差不多啦,他不過手段更黑一點,臉皮更厚一點嘛。他現在發達了,上次看見我還假裝不認得。嘿,不如你‘嘩!’,幹脆點霸王……”
“哪來你那麼多廢話。”鄭賀忽然打斷深哥的喋喋不休,頓了一頓,把煙頭一腳踩滅在腳底下,轉換了話題:“上次和你說過的那個山西煤老板,還記得吧?”
深哥整肅了臉色:“當然記得。套下得怎樣了?”
鄭賀答:“我看差不多了,該收網了。什麼時候有空?”
深哥一斂眉,幹脆地說:“那就這個月底吧。”
如果仔細留意,並不難探知鄭賀的去向。幾天後,小雪就在鄭賀的辦公桌上看到了他月底的行程,直飛澳門的機票,連同酒店的預訂。還是葉女士名下那家她熟知的酒店,想當年她爸爸折戟沉沙,傾家蕩產的地方。鄭賀從公司帳號上支走了一百萬現金,看到她想問又猶豫的樣子,甚至笑了笑同她解釋:“剛剛買了大筆股票,資金上有點周轉不靈。先從公司帳上借,下周一就能還上。”
阿遠不在,她獨自去看了一趟媽媽。媽媽還是那幾個老問題,房子買了沒?那個人找到了嗎?她第一次沒顧左右而言他,真心誠意地說:“阿遠的房子買好了,就在江邊的山頂上。那個人,有眉目了,我看很快就能抓到了。”
“真的?”媽媽一臉驚喜,又問:“那個賣菜的,和你怎麼樣了?”
她含糊其辭:“挺好的。”
媽媽“哦”了一聲,並沒追問,隻說:“山頂不錯,那時候你爸爸看中的房子也在山頂。”說罷笑起來,眉眼彎彎,象個孩子。其實她的好長相大半遺傳自媽媽,瓜子臉,白皮膚,眼睛如兩泓清水,笑起來嘴角有淺淺梨渦。隻是歲月如冰霜無情,才五十出頭,媽媽華發早生,已不複年輕時候的樣子。
記得那天在療養院的走廊裏,是她和阿遠的最後一次通話。他在旅館裏打電話過來,她說:“明天……”猶豫了一刻,還是沒說出口。事情和那位葉女士有涉,她不免心存芥蒂,說不定這回還能遇見葉女士,誰知道。她在心裏說服自己,不過一個周末,而阿遠下周才出差回來,到時候恐怕早已塵埃落定,他幫不上忙,何必告訴他。
他問:“明天怎麼?”
她岔開話題:“你買給我的那枚珍珠發夾不見了,我明天想戴。你有沒有見到?”其實那枚發夾樣子太年輕,雖然她喜歡,也很少戴。
他在電話那頭低聲笑了笑:“你落在車裏了,我隨手放在包裏,現在還在我這兒。”
這就是他們最後的對話,關於一枚無關緊要的發夾。後來她多麼希望那時候自己更坦白些,也許結果會有不同。可惜她沒有。
離開療養院時,護士從走廊裏追出來,神情不悅地跟她告狀:“你媽媽,今天又趁我們不注意,把藥都扔進了垃圾桶,還好被我發現,要不然又不知要整出什麼事來。你也得好好勸勸她,這種病,不吃藥怎麼行?再這麼下去我們真沒法做工作了。”
她一迭聲地道歉加保證,那時候心裏想,遲早要把媽媽接回家,平時請個靠得住的阿姨,下班由她自己照顧。以前不能,現在應該能辦到吧,也許很快能辦到。
很快,結果,一切比想象中來得更快,仿佛夢一醒,現實就向你一步步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