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麼要捆?”
“我們都這麼幹。”
“你們將屍體的手捆起來?”
“是哩,這樣我們才能把它拖上岸。”
“你不可以將屍體弄到船上嗎?”
“不吉利。”船夫說,“我捆的時候她就死了,鼻下冒著泡泡哩。”
記者向後仰去。我真想踹死這老東西。法醫摸出煙,在煙盒敲打,說:“寫新聞不是寫小說,你說是吧小何?”記者臊紅臉,收起采訪本,說:“我不也是為了工作嘛?”
攝像師重新打手勢。法醫摁滅煙。“你們知道河流寬度嗎?”他比劃著,“隻有這麼寬,四到五米。你遊幾下,或者說掙紮幾下,就到對岸了。”
“嗯。”電視台記者說。
“想弄死一個人還是很難的。”
“那這同時是不是也意味著自殺的難度增加?會讓既遂率不高?”
“對想死的人來說,總有辦法。給口水,他也能將自己嗆死。有人就將臉伸進馬桶淹死自己。所有證據都表明這起案件的當事人求死心切。她先喝的農藥。”法醫抽出屍檢報告,接著說:“我們提取到有機磷製劑。如果是別人將她弄死再灌入,那麼因為代謝停止,我們不可能在肝髒等處提取到有機磷製劑。”琥珀色的酒瓶已開啟,酒內摻敵敵畏,散發出臭味。河水隱藏著布片、剩飯、衛生巾、黑泥及正在自溶的死貓死狗,更臭。河水極為緩慢地流。春天喝過四瓶,第五瓶裏摻著敵敵畏。她程序性地抓起第五瓶。隻喝了一小口便嘔吐。但她還是再喝進兩大口,以確定喝進去一些。
“她喝得不多,不足致死,但反應劇烈。”她踉蹌地走。右腿晃出去,在成為支撐腿後,左腿又晃出去。一沒晃好便連連後退。頭是晃動的根源。她惡心嘔吐,汗如雨注,同時還要來回轉著圈兒。她開始進入一個大霧的世界。路燈、座椅和樹枝變成大小輪廓。她緊抓著頭,大口喘氣。
“她的身體已被損害,尚未損害徹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人間在井口閃現弱光。她沒有力氣再爬一步。而井底像母親揮舞扇動的手帕。跳吧,跳下來。她反複權衡。就一下,不會再有肉身的疼痛和精神的磨難。還有,再不決定就來不及了,就會像重傷的野豬在泥漿裏可怖而永恒地抽搐。
“她跳入河裏,不再顧及河水臭氣熏天。這在自殺案例中很常見,很多人背離了最初擬定的自殺方式。”春天怎麼也擺脫不開焦躁。在聽見河流細響後,她走上防洪牆,哀鳴著栽下去。所有世事像高速奔跑的數字在眼前閃現,被遮蔽之事均有眉目,哦,就要恍然大悟了。然後被河水及時吞吸。河水像冰刀從每個方位刺入她身體。
“還有這裏。”法醫又拿出照片,春天手掌布滿淤痕,皮塊破裂,露出幾根指骨,“她在往上爬,沒成功。”春天爬到防洪牆護沿,雙手劇烈顫抖。她再沒力氣,就是支撐著不掉下去也做不到。身體正像野牛,將她無情拉拽。她終於再度掉進河裏——像一枚孤獨的炮彈。有段時間,她從水裏伸出腦袋或手,但後來我們看見的隻是微微隆起的水麵。她的麵孔在廣袤的夜空浮現,她的靈魂看著自己越沉越深,像秤砣被水底吸住。後來,它也消失了。
“她有著強烈的求生欲。”電視台記者說。
“你可以理解一個想死的人已死,而軀體還在做本能反應。”
拍攝結束,屏聲靜氣的眾人說起話來。矮胖記者走來,說:“你還是不能證明農藥不是別人騙她喝的。她喝醉了。”
“你有證據麼?”
“暫時沒有。”
“沒有你說什麼?”
“反正我沒辦法完全排除他殺的可能性。”
記者後來拉船夫腰間的尼龍繩,說:“你不錯嘛。”後者匆忙搖頭,不關我事。“你為什麼不綁她一隻手,綁一隻手不是也能拖上岸嗎?”
“這個要看情況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