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沒見小莉發這麼大的火。無休止的咆哮(滾滾滾滾滾)像連珠炮射向緊閉的電梯門。滾哪。她在補償,剛剛春天在時她一直噎著。我將她捆鎖著弄回家。她不停掙脫,“你說是不是這樣,是不是?”從此她不再原諒春天。這是女人關係的本質,一旦撕開,永遠破裂。
我們呆坐於沙發,房間像被龍卷風刮過的廢墟。早上,我們仨一起吃飯,但在上午,有一個永遠地離開。在早上我們不能預測到這個結果。我們以為還要過一陣子。我走向春天臥室。枕頭丟到台燈下,床單和毯子胡亂堆著,露出暗紅色的席夢思。牆壁上掛著幾幅畫,空調插頭懸吊著,窄小的衣櫃敞開,隻有一隻襪子。我不奇怪春天能這麼快收拾走所有東西。我們借給她的地方不大,無法讓她弄得花樣百出。
小莉提著拖把出來,我溜進衛生間。我憋了很久,現在卻解決不出來。我越想,越解決不了。沒有比這更造孽的事了。我覺得自己是在占用別人的衛生間。小莉和她男人趿著拖鞋在外邊走來走去,搞不清他們是在提醒我還是本來就要走來走去。我全身緊張。他們透過薄門監視我。我在這裏占用他們的馬桶呢。我真丟人。我想去住旅館了。
我坐在席夢思一角。起身時,感覺很多雜碎跟著彈動。這感覺不真實,但我還是揭開席夢思。那裏竟密密麻麻排著鞋帶、扣子、別針、牙簽、起子、筷子、剪刀、鏡子、手機、電池、電線、鐵盒、名片、顏料、打火機、煙灰缸、罐頭蓋、口香糖、避孕套、打折卡、購物袋、不幹膠貼紙、木雕觀音像、一本叫《茶花女》的書以及一本日記。我們用過而熟視無睹的東西和她自己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積攢的小寶貝,組建成一個王國。我輕推門使它虛掩,快速翻日記本。有時她一筆一劃寫,可是平靜裏隱藏著極大的恐怖,她在給世上的每人定罪;有時運筆快捷,由楷而行,由行而草,終於讓一枚枚感歎號充斥整頁,就像舉著剪刀反複戳殺。最後,每一頁都被劃上大叉。腳步聲傳來。她一定也說了我壞話。我將日記本塞進褲兜,它顯得鼓囊,因此我取出來。小莉進來。“她都搞了什麼,你看。”我揭開席夢思。小莉睜大眼,我說呢。她將席夢思扶住,我說呢,嘖嘖。
“還有她寫的日記。”
我不知怎麼就將它遞過去。也許這樣顯得坦蕩。我埋頭看《茶花女》。小開本,白色封麵,妙齡女郎剪影,睫毛上翹,小仲馬著,王振孫譯。我反複看。一個人跑,天經地義,可追的人也會因此有信心;如果他轉身迎向後者,情況會不會改觀?“哦。”等下我要這樣說。
小莉逐行逐頁地翻。眉毛擰作一團,鼻翼張大,臉頰跟著抽搐。我等著她扔掉,站起來責問我。但她輕描淡寫地說:“這傻逼。”我湊過去看,見到春天這樣寫:用不著這樣!小氣鬼,用不著!我隻不過用了你家熱水器一會兒,費不了多少錢,你不用在我洗澡時關掉熱水。用不著這樣!我在桌上給你留五元錢,作為補償。以後每用一次就付一次錢。用不著這樣!小莉你用不著!“這他媽是我關的嗎?熱水器不是自己常壞嗎?”小莉說。我點頭。“我得罪你什麼了?你能識點好歹嗎?給臉不要臉。”她接著說。
“算了。”我接過日記本,重新翻。我看到招聘經理淫邪的目光、路人跟隨她一整天試圖搶奪她的包、每輛汽車都要撞死她——我感覺自己站在擁擠的被告席,充滿安全感——我看到我如何處心積慮地勾引她,蹭她,勾她下巴,撈她陰部,等等。“沒這回事。”我說。我知道,小莉不停晃蕩著腦袋。我本想解釋,我沒機會和她長時間獨處。但現在不需要了。我撕掉構陷我的,也撕掉構陷小莉的。你最好把它們全撕了,小莉看著我,但我當著她的麵,將日記本和書放進敞開的衣櫃。她沒親口說,我便不能處理。我讓它待在那兒,沒什麼不妥。如果有天小莉找起來而它不在,我還要解釋很久。我就讓它一直待在那兒,君子坦蕩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