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隔一段時間,小莉便會斥責春天,這傻逼,然後連傻逼是誰也忘了。正是這忘性導致她在聽說春天死訊時猝不及防。這就是我和她的區別。我早感覺到不祥。對死亡的預見就像增多的癌細胞折磨我。她隨時可能掛掉,不是別人幹掉她就是自己幹掉自己。她就是這樣的人,喜歡對每個人打出這張牌——“我死給你看”——對那些生性馬虎的人來說這隻不過是擂向胸口的嬰童之拳,對膽小怕事的人而言卻像是一把紮向心口的刀。我們軟弱的人同時敏感,因此能從那惡狠狠的威脅裏察覺危險的端倪。正因為認真想過多次,正因為早已做好死的準備,在說出它時她才會如此充滿底氣。她可不像那些賭氣的人,隻是將死亡當成倉促的籌碼,在別人回複“好啊,你趕緊去死”時目瞪口呆,她篤定會按照你的要求趕緊去死同時讓你目瞪口呆。她就是這樣的人。嘴角飄著殘忍的自信。她之所以一直不死,無非是要嚐試下,看有沒有好好活的可能性,或者隻是為著積累足夠多的被告。死亡最終變成審判台,所有與她有過瓜葛的人都將成為罪人,下地獄。就像後來她日記裏寫的那樣。誰也逃不開。

比別人更可憐的是:我一度以為自己是唯一的罪人,或者是最大的罪人。

她低著頭,眼珠筆直看著我,留著巨大眼白。“我死給你看。”她冷靜地說出這有魔力的話。自從她對我這麼宣告,我便陷進罪孽的自責中,覺得她走向窗戶可能是跳樓,拿起剪刀是要用它刺進自己的咽喉或眼睛。她時常做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而我浮想聯翩。她洞察到我的恐懼。我總是緊張地分析她動作的寓意,隨時做好準備——她拉開窗戶,我雖然坐著但已像百米跑運動員聽到“各就各位、預備”的指令。隻要她抬高一條腿(那喻示著她可能爬上窗台),我便會衝到四五米外的她身邊,將她抱摔在地。她回頭對我露出精神病人才有的詭異的笑,輕輕拉上那窗戶。“你幹什麼?”有時我問。我希望她給出讓人安心的答案,透透氣或者看看天氣什麼的,但她的回答是:“難過。”

她離開後,眼不見為淨,我度過幾天開心日子。但她打個電話來,隨便幾句,便使誤以為被釋放的我重回奴役的牢籠。要死快死,有段時間我天天詛咒。後來我去找當心理醫生的同學。他直戳我心裏的齷齪:你並不是過於有責任感,而是過於害怕承擔責任。你擔心的不是人的死,而是死帶給你的後果。

他說得對極了。我就是強迫症。我踏實幾天。但是不久,純粹因為不放心(那玩意兒讓人心裏發癢),我又打電話。我想求證她現在活得很好。嘟嘟的聲音漫長而穩重,像路燈一盞盞亮一盞盞熄,最終全部寂滅。越撥不通越要撥通,死活要確證出什麼。第四遍她才接聽,聽得出她在忙別的事兒,“幹什麼?”

“最近還好嗎?”

“還不那樣。”

“那就好。”

“就這事?”

“對,就這事,專門問問。”

這時電話那頭傳來男人聲音,“跟誰打電話呢?”

“一個朋友。”

“男的女的?”

“管得著嗎?”

“一定是男的。”

“閉嘴。”春天又對我說,“掛了啊。”

我又喜又悲。喜的是定時炸彈終被人抱走,悲的是她已經與人過日子,卻還留我在這邊承受那威脅,承受這麼久。我他媽擔心什麼呢。但事情就是這樣,過後誰知道又生變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