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她拖著皮箱,自樓梯上來。她沒坐電梯。滑輪觸碰台階,發出難聽的摩擦聲。到達家門前她停下腳步,我不確定是不是這裏。門後貼著我的計劃,完成的用紅筆抹掉,正在進行的用藍筆標注進度。小莉在它周圍貼上各種紙條,我愛慶慶、慶慶加油之類。我大小莉十五歲。春天開始撥打小莉的電話。

“我想接我同學過來住段時間。”上周,小莉這樣說。我感到不快,小莉摟著我不停撒嬌。現在這位客人來了。小莉打開門,爆發出鳥叫那樣的歡呼。但此人毋寧說已不是她的同學,或者說已被時光打磨得讓小莉認不出來了。她灰頭土臉,神情悲戚,擺著討好的僵笑。她朝我鞠躬,不聽勸阻,脫鞋走進我們家。她不確定自己會被允許待多久。在躬身時,她的兩隻乳房朝下跳了一下。作為男主人,我走到門邊,將她的行李提進來。

護城河緩慢流淌,一片靜寂,風吹出波紋(白天它是土黃色的,泛著白沫,飄蕩著沿途居民拋棄的剩飯剩菜、死貓死狗,如今漆黑,隻有一處反射著路燈的光),明早要下雨。

這裏隻剩我和她。我們看著遠處一言不發。我一次次舉起酒瓶,她有樣學樣。我的一生毀於那個完全沒必要的電話。我撥打過去,她在忙別的事兒,旁邊站著吃醋的男人。後來她對我說:“這世上也隻有你還會來過問我,你在電話裏說,對,就這事,專門問問。”

“我沒法通過和別人在一起來擺脫對你的愛你知道嗎?”她強調。我因為深陷於這可怕的事實而全身篩糠,在電話裏語無倫次。“我根本沒辦法擺脫對你的愛。”她說。我說:“早點睡吧,時間不早了。”我寄希望於睡眠能使她冷靜。可第二天她從電話亭打來上百個電話。“夠了,我說你他媽的夠了。”我甩動手臂,就像那裏真的粘著討厭的蟲子。我差點踩扁手機,但還是撿起來,重新裝好。我既害怕聽見她的聲音,又不得不依靠它告訴自己:至少現在她還活著,還未因你而死。

“你到底要幹嗎?”我說。她沒完沒了地哭。我掛掉電話她會重撥過來。她瘋了。後來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停反撥,她一接通我便掛掉,直到她不再接了。我想她有可能去死。“好吧。”我對自己說,“死吧。”

一小時後,她換一間電話亭打來,說:“我隻是好懷念你對我的好。”

“我不想對你好。”

“我知道,我沒資格讓你這樣。”

“對不起。”

她沉默許久才說:“沒事。”就像小偷順著脆弱的繩子從樓上慢慢溜下來,我快安全著陸了。我說:“答應我,好好生活。”她讓我聽了一會兒心如死灰的呼吸,說:“我會好好的,謝謝你。”電話掛上後,我被洶湧而至的愧疚淹沒。這可能是世上最珍貴最不容褻瀆的感情了,這感情泛著原諒、寬容甚至是同病相憐的光芒。但不久她又打來,說:“我還是想見你。”

“我們已經分幹淨了。”

“隻見一次,最後一次。”

“你有完沒完?”

“隻見一次還不行嗎?分手後連見次麵也不行嗎?”

“不行。”

“我求你了。”

“我也求你。”

我掛掉電話。我們重複了上一番氣急敗壞的遊戲。最終我說:“好,七點護城河見。”她既不歡欣鼓舞,也不垂頭喪氣,隻是冷漠地說好。她隻是一定要達成此事。我給小莉留下紙條:我打牌去了,勿念。我愛你。途中我買下一打百威啤酒、一瓶敵敵畏。我這就將我的屍體帶去送給你。我走得飛快。她早到了。她試圖站起來,看到我氣衝衝的嘴臉還是坐回去。她頭發淩亂,神情苦澀,臉上布滿淚痕,試圖摸我的手,被撣開。我說:“這是啤酒。這個呢,是敵敵畏,懂嗎?”她驚懼地點頭。我說:“你不是叫我來嗎?我來了,找我什麼事?”她低下頭。“什麼事?”我吼道。她伸出雙手,可憐巴巴地看著我,“抱抱我。”我嫌憎地轉過身去。她翻出一個紙團,說:“你知道這是什麼嗎?”我瞟了一眼。“這是你的精液。”她說。

“拿到公安局去告我強奸吧。”我說。

“不是這個意思。”

“那拿給小莉看吧。”

“也不是。”

“那你要幹嗎?”

“我們合二為一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