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宣讀了劃分反動學生的六條標準:基本核心就是反黨反社會主義,落實到具體問題上就是反對三麵紅旗——總路線、人民公社、大躍進——;反對黨的反修政策,追求民主自由等。會後大多數人鬆了一口氣,他們解脫了,我粉墨登場了。中文係1964年應屆畢業生三百多人。分四個班,每班劃兩個反動學生,共八人。這八個屬於內定的,不戴帽子,不給行政處分,按畢業生對待。一個公開的,戴上帽子,給予處分,不按畢業生對待,勞動考察期間每月隻給生活費28元。其實我的問題是什麼呢?隻是與同學私下聊天時,曾說到廬山會議和困難時期的經濟狀況,因而同情彭德懷、張聞天等,對於“三麵紅旗”給國民經濟造成的損失很痛心。另外,在學習“九評”(六三、六四年之間,《人民日報》發表的批判“蘇共中央給全體蘇共黨員公開信”的九篇社論)時,我曾提出個問題:同樣是政權從一個階級轉到另一個階級手中,為什麼從資本主義到社會主義就不能和平過渡;從社會主義到資本主義就能夠和平演變?
六、五年到南口勞動感賦
不必臨川歎若斯,人生萬感速耶遲?如何舊雨飄零日,猶憶秋風分袂時。
野鶴閑雲原是夢,種桃斫地半成詩。至今懶草送窮賦,五鬼公行似故知。
【1964年8月被劃為反動學生,這個月同學們都畢業分配了。內定反動學生雖然沒有給處分,但大多也下放到農場勞動,稱勞動實習。下放勞動的大約分兩類,一是有問題的,下放勞動當然是要他們改造思想;一是思想進步、將要提拔的,下放勞動屬於鍛煉性質的。而我想勞動實習而不可得。64年9月開學以後,在學校水暖組勞動。主要是打通下水,修整鍋爐,為冬天供暖做準備。這段勞動中給我印象最深的是給一個熱水茶爐除水堿。茶爐或剛剛熄滅,把爐子的一個橢圓開口打了開來,裏麵熱氣尚未退盡,我就鑽了進去。我個子大,開口小,裏麵氧氣少、水蒸氣多,進去容易出來難,差點沒憋死。1965年元月3號由北京市高教局組織到南口農場二分場高校大隊勞動改造。有同學送行。到南口後做此詩。南口位置在北京西北,原是一片河灘沙地,1958年大躍進時,把河灘地開辟成為果園。主要做法是挖樹坑時,把石子篩掉,留下土,用以栽樹。我們所在的二分場主要栽蘋果、桃子、葡萄、少量核桃和大莊稼。還有一個奶牛場、一個豬場、一個粉房。這些主要是為果樹積累有機肥。】
讀《漢武故事》
長門望斷自年年,紈扇秋風總暗捐。惟有相如堪作賦,絕無漢武可成仙。
葉黃人老家何在,雨冷燈昏夜不眠。書到回文全是血,中宵未必再三看:
【1966年】
讀史二首
1.四顧何人知此心,蒼茫燕市掩風塵。歌成變徵弦應絕,酒入愁懷醉易醺。易水波生豪客去,長安葉落秋氣深。夕陽有意留餘靄,獨立荒原看日沉。2.天翻雲霧海翻塵,飆卷三山不可尋。朝露未唏千夢盡,夕陽欲去萬境新。杏壇春暖弦歌絕,白水盟寒環佩沉。羑裏沉沉琴操在,皇天猶可罪孤臣。
【1967年,此年天下大亂,造反有理之風,吹遍全國。工廠停工,學校停課,機關停止辦公,有些地方甚至鐵路、公路停運,輪船停航。停滯與混亂,這兩種看似矛盾的現象在中國同時出現。工廠管理者、技術人品、學校老師、國家幹部、學者、有成就的演員,隻要是社會地位稍高於平頭百姓者,多被批鬥,以滿足人們對於“平等”的渴望。實際上這種“平等”隻是用暴力壓迫先前較自己有所成就之人。這種做法的結果就是導致社會的倒退,乃至崩潰。毒化民人們的思想意識,在南口的反動學生雖然被批鬥得不多——那時革命小將已經對北京的大官作鬥爭對象,動輒是北京市委,再高則是“劉鄧陶”,再鬥“小反”(反動學生別稱)覺得沒有什麼意思了——但也日日夜夜處於驚恐與惶惑之中。在革命小將批鬥大官的過程中,小將們的一些奇怪的聯想也會給反動學生帶來驚擾。如在批判北京舊市委彭真時就貼大字報說:“他們之所以把反動學生安排到南口農場勞動改造,是因為南口戰略地位重要。北京市委要搞反對毛主席的‘二月兵變’,就用反動學生做內應。”(就這四十多個疲軟不堪的倒黴蛋還能策應“兵變”!)這種天方夜譚似的奇想,一度還有很大影響呢!】
述懷
三春猶著老棉衣,太息人生萬事違一撲地迷陽歌行澀,滿襟夕照吟式微。
曲肱亦可樂吾樂,蒿目何須非所非我把業根應斬斷,浮屠極頂有光輝。
【1967年,在南口勞動,當時許多職工已經“停產鬧革命”了,惟有反動學生仍在堅持勞動,“抓革命、促生產”。記得三八婦女節那一天,天氣極冷,如果查一下氣象記錄的話,可能67午的“三八節”是北京有氣象記錄史以來最冷的三月八號。南口又止當風口,五六級的大風,零下十度的氣溫,一派風沙磨麵。一群穿著補滿了補丁的老棉襖、腰間係著一根草繩,像叫花子、亦像幽靈的反動學生彳亍在荒原之上。那一天堅持到傍晚,我已經凍得手腳俱僵,口不能言,但頭腦還在轉,於是寫下了這首詩。“迷陽”指酸棗刺。《莊子·人間世》有句“迷陽迷陽,無傷吾行;吾行卻曲,無傷吾足”。】
南口雜詠
1.虎頭燕頷乜如玉,風致綽然徐紹懷:咫尺傳書求“後退”,艱難萬裏尋夫來。
【乜如玉、徐紹懷都是與我一組的“反動學生”。所謂“一組”指住在一個屋子裏,一起勞動。乜如玉畢業於郵電學院;徐紹懷畢業中國科技大學無線電係如玉足江蘇宜興人,名字與寫字皆極秀氣,但外觀虎背熊腰,不類江南秀士。他非常能幹農活,而且喜歡幹,他最看不上眼的是不能幹農活和不喜歡幹農活的,組內有位家庭生活較為優越、學外語、而又比較洋氣的同學,勞動稍差一些,如玉看他幹活不在行的樣子就有氣,在小組會上聲色俱厲地大加批判。他是學通訊的,為南口農場二分場廣播站(這是文革中必不可少的)修理和諧調廣播器材,一位女職工在廣播站播音,似乎對他有好感。如玉給她寫了一封信:說自己現在的任務是思想改造,不能考慮生活問題。“請懸崖勒馬、請後退”,這是他給那位女職工最後的一句話。這封信惹怒了她,她領了一幫職工和據說是她男朋友的青年到反動學生宿舍鬥爭(實際上那時所說的“鬥爭”就是“打”)。乜操宜興幾音的普通話與他們爭辯,根本沒有人聽,也聽不懂,一時棍棒交加,乜立時委頓,有性命之虞。管理組怕出事,才製止了事態的發展。紹懷為四川自貢人。科技大1965屆畢業生,畢業時被劃為反動學生,由於說不清楚自己到底犯的什麼罪,被稱為“反改造”受罪尤多。徐瘦長個,穿一身洗得已經成為灰白色的“藍中山服”,上麵補了幾塊深色的補丁,遠遠看去,仿佛身上有幾個窟窿。他走路有些不穩,常一搖一擺,不能成一條直線。說他“風致卓然”,一點也不過分。徐愛笑,批判時也好像在笑,有時批判他的反動學生要表示憤怒,他還那樣,仿佛他長的就是一副笑臉。反動學生改造的第一關就是要交代自己的罪行,問紹懷:“你犯的什麼罪?”他說:“我說就幾匹馬兒在那兒跑一跑。”誰也弄不明白為什麼“幾匹馬兒在那兒跑一跑”就是犯罪?他說本來也就不是罪,1964年我要結婚,係裏領導不同意,我堅決要結,於是在畢業時就整我。後來隻要一提到“罪行”就會扯到領導不讓他結婚這個話題。所謂“幾匹馬兒在那兒跑一跑”原來是當時反修鬥爭中,蘇聯在1965年召開社會主義國家共產黨參加的莫斯科“三月會議”。中共抵製,中國留蘇學生,拉了一些亞非拉留學生,在紅場遊行,與維持秩序的蘇聯騎警發生衝突。國內報紙說蘇修鎮壓革命青年,科技大組織學生去看這段電視畫麵。徐回到宿舍說不就幾匹馬兒在那兒跑一跑嗎?於是科技大就說他反對黨的反修鬥爭,把他定為反動學生。就因為這“幾匹馬兒”,我們這小組開了無數次“幫助會”,“幫”他認識自己的“罪行”。徐為人很擰,很少認錯,甚至連“賬”也不認。有位也是科技大的同學替他挖犯罪根源時問他:“你爸爸解放前是幹什麼的?”紹懷回答:“挑水的。”(自貢許多地方吃江水,要從地勢較高的住地到江裏挑水。挑水夫如現在的“棒棒軍”,是四川最苦的一個行業)再問:“給誰挑水?”徐回答:“給國民黨區分部。”“你爸爸是為國民黨服務!要不你這樣反動、頑固,不肯認罪,這是有階級根源的!”許多人心裏不能認同這種理論,但也不好說什麼。一次,快過年了,又開他的批判會,在重慶萬盛教小學的妻子來看紹懷,最初管理組不讓見,後來讓見了,大約隻呆了一天,便含悲而去。妻子走後,管理組還讓徐寫檢查、交代問題,在小組裏批判他,不讓他睡覺。晚上,他在紙上亂劃,第二天同學開他會時,檢查他在紙上寫了什麼?從紙上許多字的拚湊中競發現“孟薑女哭長城”六個字。於是,批鬥會升級了。】
2.白字先生馬牛風,赤工莫忘還赤農。醉心惟有婁乾貴,一曲“名花”萬慮空。
3.工休去買黃交歪,“整日價”中見異才。南口昌平遊興盡,油條撐腹方歸來。
【兩省詠小尤。小尤短小精悍,精力過人,有正義感,臨危小亂。畢業於北京師範專科學校物理科,自稱是該校業餘讀書隊員之一,平常不念書,待玩樂時間有餘,可以看一會兒書。小尤思路清晰,物理基本概念清楚、掌握熟練,如有問題,問之,其答如響。冬春兩季,南口多風。直至春天,風仍然很冷。有一天我問他,我們上高中學物理時講,空氣越震動,溫度越高,為什麼這裏風越大,天反而越冷呢?小尤回答說,一個是微觀的,一個是宏觀的。這個簡單明確的解釋,過三十五年而不忘。小尤上師專時最愛聽西洋歌劇、崇拜美聲歌唱家婁乾貴,崇拜之熱情不亞於當今之追星族。小尤也能唱,當時對外國文藝作品基本否定,在南口勞改時不敢唱。我輩慫恿他唱,小尤有時情不自禁,悄悄唱《葉甫格尼·奧涅金》歌劇中達姬亞娜生日宴會上法國行吟詩人的獻詞《玫瑰花》一段。此為婁乾貴所唱,極優美。小尤得其神似,每唱至此,如醉如癡,寵辱皆忘,“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往往非有人怒喝,則不能停止。小尤寫字如火柴棍兒疊搭,縱橫交錯,但無曲筆,得甲骨文遺意。小尤所寫文章,包括交代、檢查、自我辱罵,皆白字連篇,讀之幾不成句。如學習毛主席“五七指示”,毛提倡把一切單位都辦成具有“工農兵學商”的學習毛澤東思想的大學校。小尤寫“保證書”保證自己不但“赤工”也要做到“赤農”。大家讀不懂如此深奧文字,請教小尤。他有些不屑地笑大家,連這個也不知道!就是又要當工人,又要當農民嘛,不是有句成語嗎?“赤工赤農”!有人突然領悟:那是“亦工亦農”啊!全室無不捧腹。有一個工休日,他寫請假條說要到南口買“黃交歪”;管理組也費疑猜,把他叫去,問所購為何物,我們怎麼沒有聽說過。小尤答,幹活不注意,鞋子破了,去買一雙“黃膠鞋”。又問:“黃膠鞋怎麼是黃交歪?”小尤答:不正,不就是“鞋”嗎?小尤經常唱的歌是張曙所做的《鬆花江上》中“九一八,九一八,在那個悲慘的時候,我離開了我的家鄉,整日價在關內流浪,流浪!”小尤唱得如泣如訴。有一天承他不恥下問:那時是不是關內對從鬆花江上來的人們好一些呢?不管幹多少活都拿整日工價呢?在日本占領的關外就不成了,要不怎麼唱“整日價”呢?逗得我喘不過氣來。小尤個子小,食量大,西紅柿、桃子、葡萄,每食以塑料水桶(可裝二十公升水)、臉盆為計量單位。西紅柿、桃子食必半塑料桶;葡萄食必一臉盆。休假到到南口、昌平兩地借口買東西,也是以吃為主,每次必過飽,然後,施施然而歸。小尤食雖求飽,但是不講質量。水果必買處理的,五分錢,一臉盆,果腹也是燒餅油條而已。】
4.更名改姓競時尚,“寶昌號”有舊家風。油鹽店與絨線鋪,怎及“衛東”趨大同。
5.粉墨登台最擅長,拉開功架也倉皇。有人八億能無鬥?冤氣消磨日月光。
【兩首詠寶昌。寶昌本應是64屆北京電影學院畢業生,但毛主席1963年兩個對文藝界階級鬥爭狀況的批示後不久,即被揪出。65年春發往南口農場二分場改造,後在一組,我住上床,他在下床,近四年。66年文革初起,“立四新,破四舊”,許多革命群眾認為自己的姓名也屬於“四舊”,紛紛改作革命的名字。當時“衛青”“衛東”“向東”“衛彪”之類的名字俯拾皆是,大暢其道。寶昌與我談起,“寶昌,寶昌,跟小鋪的名字一樣,讓人想起‘寶昌號’。得改一改吧?”我說:你倒挺時髦啊?後來他又對我說:“寶昌號就寶昌號吧!我也別裝孫子了!”其名遂未改。寶昌學導演,擅長表演,每有批鬥會必積極發言,發言必表現出極憤怒的樣子,雙睛圓瞪,目眥皆裂,語速疾徐,聲音高低,皆有講究。成林與我竊笑之,認為他缺少底氣。當時倡導階級鬥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後來更有“八億人民不鬥行嗎”之說。在那個環境中不是鬥人,就是被鬥。根據馬斯洛人的自存功能之說,與其被鬥,不如鬥人;但也有寧肯被吃,也不吃人,那是風毛麟角的。孔子僅許之為“狷者”,生活在現今,舉世無聖者,則普降一等,能潔身自好者即是臻於聖人之境。】
6.燕趙風狂撼九陔,萬家墨麵沒蒿萊。梅郎一曲南梆子,萬裏傳來是“敵台”。
7.堅持馬列吃窩頭,一句戲言成罪囚。難忘夾邊溝裏事,怨天之外更何尤?
8.舉世癲狂自愚日,讀書須向夢中求。如今韜奮須掏糞,舉世無非風馬牛。
【三首詠渝傑。渝傑在高中即與我同學,我在高三五班,他在高三二班。在高中時渝傑騎一輛賽車,獨來獨往,十分引人注目,因一度都在文科班,見麵也打招呼,但來往不多。考上北京外國語學院德語係,1965年9月被劃為反動學生。九月底到南口,正好分在我所在小組。當他推門而進,相遇於縲絏之中,皆大吃一驚。渝傑少年家境充裕,父親是兩航起義人員,國家石油公司的高級職員。57年一句話沒說,也被劃為右派,被發往甘肅省夾邊溝勞動改造,困難時期被餓死。樊多次提及此事,對吃飯十分重視。每餐必有甲菜(南口農場二分場食堂,菜分甲、乙、丙三等,甲菜兩角五分,為溜肉片、紅燒肉、回鍋肉、木樨肉之類;乙菜為肉片或雞蛋炒時令菜之類;丙菜為素菜),有時要吃兩個,任別人指責其資產階級生活方式,不反駁,亦不改;幹活稍差一些,這就很令一些人生氣,一開會,所提意見必有此類。一問其罪行,就是一句“馬列主義吃窩頭,修正主義吃麵包”,再不擴展(許多反動學生在敘述自己罪行——主要是說的話,還有日記之類——時,因未看過自己的定案材料,不知道有那些內容,一般交代的比管理組掌握的要多),使管理組不滿意。樊渝傑好像有個收音機,夜裏有時用耳塞聽廣播。夜闌人靜,雖然外麵有狂風怒吼,但稍不慎仍然可以使室內聽到共廣播聲。一夜,已經躺下很久,似睡非睡。忽然京劇旦角之聲,仿佛是梅蘭芳的《霸王別姬》虞姬唱的一段《南梆子》(看大王)。突然有人高呼“屋裏有人聽敵台!”後鬧了半宿。原來是蘇聯的“和平與進步廣播站”放的梅蘭芳的唱片,當時反修之聲甚高漲,和平與進步廣播站是蘇聯對華的漢語廣播電台,自然被視為“敵台”。當時毛主席正為日本友人題寫魯迅先生名詩“萬家墨麵沒蒿萊,敢有歌吟動地哀”。樊因吃飯幹活一類小事,常常是批鬥對象,很苦惱。常以讀書自解。南口反動學生中根本不能讀書,樊讀商務印書館《知識叢書》中的《韜奮》。後樊在組內被批判,管理組中文化水平最低的那位來主持。開完會後,組長請他訓話。他不知《韜奮》為何物,隻是氣哼哼地說:“韜奮,韜奮,掏大糞!”散會。樊渝傑78年後考上北京體育學院研究生,從事體育理論研究和翻譯工作,頻頻來往於中歐之間。畢竟不是“夾邊溝”的時代了。】
9.酣夢忽然雷擊頂,眼前璀璨有霞光。相煎箕豆何時已,莫道人間無否臧!
【記被電擊事。事發生在1968年冬。此時管理組換了兩個陌生人來,要求每人都大膽暴露思想,做改造總結。而且所謂“總結”就是要你交代你有什麼樣的反動思想,基本上是越反動越好。我們估計反動學生這一攤即將解散,做善後工作。我也把自己在南口寫的東西收拾好準備走人。這一天,我所在的小組已經總結完畢,大家還出工幹活。因為我患感冒,沒出工,在屋裏蒙頭發汗睡大覺。可是其他小組的同學不出工,做總結。一個沒有通過總結的其它組同學到我們屋裏修改總結(因為他所在的小組正在開會通過總結)。當他查找毛主席語錄時,用放在桌子上的一位同學的《毛主席著作選讀》,發現上麵寫了許多字,便在交總結時向管理組說了。管理組認為我們組那位同學在《毛主席著作選讀》上批的雖然都是毛主席本人的話,但這是用毛主席的話來反毛主席。這在當時可以說是最嚴重的問題。於是,管理組責令他寫檢查,每天寫到夜裏一點鍾。這個同學以為自己這一輩子完了,想不活了,又認定揭發他的那一天,隻有我因病未出工,所以想一定是我揭發的他,於是,便想拉我與他一起去死。等全屋都睡熟了以後,他把燈泡擰下,通上兩根電線,想要電死我。我們睡的是雙層床,我睡在上麵,睡覺還是用棉襖蒙頭。這位同學蹬著凳子,一手拿著手電,照著我,一手拿著帶電電線,向我太陽穴捅來。他沒有想到,掀開棉襖,冷風一吹我就醒了,覺得自己好像在田野上行走,被空中雷電劈了一樣,眼前一道金光。我擔心的是別人看到我在本子上寫的東西(本子就壓在我枕頭底下),猛然坐起,看到一副凶惡醜陋的麵孔(人要殺人時,人性就消失了)。我疾呼:你要幹什麼?我一喊全屋都醒了。學物理的小尤拉燈不亮,敏銳地感到有人用電自殺。他高喊有人自殺。並揮舞起長條板凳,把電線與人分開。這時那位同學感到大勢已去,從凳子上下來,捏著電線自殺,被電擊倒在地。睡在我下麵的郭寶昌,也被驚起,並詫異地說,誰在大拇腳趾上栓了一根電線啊?原來他是第二個被殺對象,郭寶昌作為小組長去向管理組彙報說有人要殺人。管理組問殺死幾個?他回答說一個沒死。管理組說,那沒關係。組內另一同學尤長嶺,問管理組,我們要死了,怎麼辦?管理組回答,你們死了不過臭一塊地。“階級鬥爭”給人性帶來了異化,人與之間好像紅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