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3)(2 / 3)

我見他說得誠懇,好奇心又蠢蠢欲動了。我上下打量了一下那凹陷的沙發處,“有個很私人的問題,我想問你!”

“你問!”

“你別生氣!”我努力咽口口水。

“好!”

“請問,你穿不穿衣服啊?”我終於忍不住拋出了我疑慮已久的問題,“別人雖然看不見你,可是衣服……”我不好意思把話說完。

他大抵沒想到我會有此一問,竟然愣住了,半晌沒發出任何聲音。

“你生氣啦?”我的心略微一沉,難道惹惱了他?

“啊?不、不是!”他的聲音裏透著尷尬與窘迫,“我隻是不知該如何回答你。”

“啊——”我腦子裏立即閃出一名男子不著寸縷地坐在我身邊的樣子,羞得趕緊往沙發角裏縮了縮。

“說實話——”阮致遠猶豫了一下,“既然別人看不見,有時當然不用穿衣服。”

“啊——”我的臉刷地漲得通紅。原來我成日同一名裸男生活在一起。

空氣無端端變得曖昧與猥瑣。

“我穿不穿衣服,你也看不見啊。”阮致遠慌忙解釋,“我隻有一套衣服,是六年前,我穿著做試驗的時候,與我一同被輻射改變了分子結構成為透明的那一套。”

“那麼你沒有多餘的衣服?”我詫異。

“衣服對我有何用?我又不可能穿著到處走。”他歎口氣,“若有人看見衣服鞋襪會自動走路,怕是要嚇出人命的吧。”

“那你六年來日日隻穿這一套衣服?”

“隻有在出門的時候才會穿。這套衣服是我至親,世間隻此一套。如果不是冬天,裸著上街,最多自己感覺有點怪,但別人看不見,也還不至於不能出門。可赤著腳走在水泥路上,那才叫難受。”他開玩笑地說,“這身衣物於別人是皇帝的新衣,可對我卻是終身伴侶。因為隻有它們與我同病相憐。”他笑。

“你不是還有個同事也被輻射了嗎?”

“他——”他猶豫了一下,沒有搭話。

我聽出他不願意提起,隻得裝作自己沒有問過。

“那冬天怎麼辦?”我想象一個裸男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足不出戶,將空調開至春天。”他非常文藝腔地答我,“又或是窩在被子裏看半日書。”

說完他自己又笑起來,“騙你的。怎麼可能不穿衣服?隻是若家裏有人,我會特別小心,出臥室會披上隱形戰衣。當然,有時偷懶也會穿條短褲就出來——看不見的那條。”

“之前那些房客,是你故意嚇走的吧?”我忍不住問。

“我盡量將自己藏得像不存在一般!可是,畢竟我是個活人。”他意味深長地回答,“所以,我不得不經常付一半的租金,獨享整套房子。”

我點點頭,此人果然是故意跑出來嚇人的。

“無所事事,是不是很難受?”盡管我天天琢磨著如何才能偷懶,可也知道成日宅在家裏的沉悶與寂寥。

“也不會。”他笑一笑,“我也有工作要做。物理學浩瀚深遠,需要研究的太多了,光是猜想宇宙大爆炸之前的世界,便已經可以耗盡一生。我雖然不能天天做試驗,但是演算一些公式,也就過去一天了。我也想自己找出我身體變異的原因。”

“可是,成天沒人同你說話,不覺得寂寞?”我忍不住替他操心。

我是最怕寂寞的一個人,獨處時,不是聽音樂便是看電視,總要弄出點響動才覺舒坦。的確,偶爾安靜獨處是種享受。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獨處,那就是折磨,與關禁閉無異。

“寂寞?”他的聲音裏分明有一線低落,可他卻這樣說:“上網同論壇裏的人吵吵鬧鬧便是一天,怎麼會寂寞?有電腦在,下棋、打遊戲、看電影、上微博、聊八卦政治,不知多熱鬧。”

是啊,電腦已經逐漸可以取代一切,那虛擬的世界日益豐富,甚至可以模擬人生。然而,那終究不能代替貨真價實的人與人的溝通與接觸。

但我並不點破他。

“有時候,在虛擬的網絡世界,我反而才覺得自己是個真實的人。而在現實生活中,反而找不到我的存在。”他的聲音就那樣落下。

仿佛、仿佛連這聲音都隻是虛妄,空洞如幻覺——那是怎樣一種無邊無際的絕望?簡直像白茫茫沒盡頭的雪地,連反射的陽光都是冷的。在這熾烈繁盛的初夏,就算我這樣遲鈍的人,也能察覺到冬的冷寂與蕭瑟從頭到尾沒有離開過他。

我突然就打了個寒戰。一個從骨髓深處泛起的不可遏製的寒戰。緊跟著,我的心底莫名就升起一點女性特有的憐惜——那樣溫柔,像我嫂子麵對我那令人精疲力竭的侄子時,那種無可奈何卻又包容一切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