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7章 陰謀與奸者(8)(1 / 3)

萬曆十年春,張居正身體不適,突然身患重病,久治不愈,朝廷大臣上自六部尚書下至冗散,無不設齋醮為祈禱,以表忠心,企求日後獲得這位代帝攝政的元老重臣的青睞。他們紛紛舍棄本職工作,日夜奔走於佛事道場,把祈求平安的表章供上香火繚繞的神壇,長跪不起。然後再把這些表章裝進紅紙封套,罩上紅色錦緞,送進張府,用重金賄賂張府家人,希求讓張居正過目,博其歡心,於是官僚們爭相雇募文人詞客,代寫表章,送給張居正,“爭一啟齒,或見而頷之,取筆點其麗語一二”。京都如此,各地封疆大吏莫不爭相仿效。這種舉國若狂的舉動,即使在那個時代也是罕見的不正常現象,後來明神宗病重時也沒有出現類似的排場。

張居正難道沒有考慮到“威權震主,祝萌驂乘”嗎?

如此的人能沒有自己的考慮嗎!在回到江陵老家安葬亡父時,一天之內收到皇帝三道詔書,催促他早日返回京師,顯示了他在皇帝心目中須臾不可或缺的地位。湖廣地方官以為是鄉親的無上光榮,特地為之建造“三詔亭”以資紀念。在隆重的慶賀典禮之後,張居正突然聯想到騎虎難下之勢,他在給湖廣巡按朱璉的信中談起“三詔亭”,寫下了一段感慨而又意味深長的話:“作三詔亭,意甚厚,但異日時異事殊,高台傾,曲詔平,吾居一不能有,此不過五裏鋪上一接官亭耳,烏睹氣謂三詔哉!蓋騎虎之勢自難中下,所以霍光、宇文護終於不免。”處在權勢頂峰的張居正明白一旦形勢變化,他連居所都成問題時,三詔亭對他有何意義呢?這就這時候他憂心忡忡地想到了“威權震主”的霍光與宇文護的悲劇下場。

霍光是受漢武帝遺詔輔佐年幼的漢昭帝,任大司馬大將軍,封博陸侯。漢昭帝死,他迎立呂邑王劉賀為帝,不久又廢劉賀,迎立劉詢為為漢宣帝。他前後攝政達二十年之久,一改漢武帝時代窮兵黷武的弊政,以節約財政開支為準則,不斷減稅,對匈奴的政策由征戰轉變為和平交涉。盡管如此,他還是難逃厄運。漢宣帝把他視作芒刺在背,在他死後,由於陰謀告發,妻子及家屬多人被處死,當時盛傳:“威震主者不畜,霍氏之禍萌於驂乘。”這就是“威權震主,禍萌驂乘”第一個顯著的實例。寧文護的情況略有不同。他往西魏時任大將軍、司空,繼寧文泰執掌朝政,擁立宇文覺,建立北周,自任人塚宰,專斷朝政。其後廢寧文覺,另立寧文毓,又殺寧文毓,立寧文邕(周武帝),最終被寧文邕處死,原因就是“專橫”張居正聯想到霍光和寧文護的下場,不免有點惶恐,還是急流勇退吧!他深感“高痊不;以久竊,大權不可以久居”,就在萬曆八年三月向神宗提出“乞休”的請求。這九年來任重力微,積勞過慮,形神頓憊,氣血早衰,須發變白,已呈未老先衰之態。從此以後,昔日的聰明智慮將日就昏蒙,如不早日辭去,恐將使王事不終,前功盡棄。這是他輔政第九個年頭的真實心態;盡管他對權位是熱衷貪戀的,也不得不深長計議,以免中途翻車也就是他自己所說“駑力免於中蹶”。這既是一種政治姿態,也是一種自謀策略,神宗卻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毫不猶豫地下旨挽留。兩天後張居止再次上疏乞休,除了重中“惴惴之心無一日不臨了淵穀”的心情,他提出一個折中方案:隻是請假,並非辭職,國家或有大事,皇上一旦召喚,朝聞命而夕就道,神宗有點猶豫了,以他的早熟和敏感,不可能不曾意識到張先生的威權震主,也並非不想早日親操政柄,隻是如此重大人事更動他做不了主得請示“垂簾聽政”的太後才行;慈聖皇太後的態度很堅決,懇切挽留張先生,對兒子說:“與張先生說,各項典禮雖是修舉,內外一切政務,爾尚未能裁決,邊事尤為緊要。張先生受先帝付托,豈忍言去!待輔爾到三十歲,那時再作商量。先生今後再不必興此念。”皇太後如此明白無誤又毫無商量餘地的表態,大大出乎神宗與張居正的預料。這一決定使神宗頗為尷尬,在母後眼裏自己還是一個孩子,沒有裁決政務的能力,不得不打消盡快親政的念頭。所謂“輔爾到三十歲”雲雲,似乎意味著張先生一日不死親政便一日無望。物極必反,神宗對張先生由敬畏至怨恨的轉變,這是一個重要的契機,埋伏下一旦張居正死去必將有所發泄的潛因。對於張居正而言,既然皇太後說:“今後再不必興此念”,豈敢再提“乞休”之事。

雖然不再提“乞休”的張居正,內心中的兩難考慮逐漸也就明朗化了。他在給親家刑部尚書王之誥的信中透露了這種心情:“弟德薄享厚,日夕栗栗,懼顛躋之及頃者乞歸,實揣分虞危,萬非得已。且欲因而啟主上以新政,期君臣於有終。乃不克如願,而委任愈篤,負載愈重,羸弱之軀終不知所稅駕矣,奈何,奈何!”騎虎難下的無奈心情溢於言表。在他權勢最鼎盛,事業很成功的時候,擔心中道顛蹶,當然並非杞人憂天。

萬曆十年六月二十日,太師兼太子太師更部尚書極殿大學士張居正病逝,張居正一死,司禮監馮保失去了外朝有力的支持,剪除馮保的時機成熟了。馮保依伏太後的寵幸,張居正的聯手,有恃無恐,對神宗鉗製過甚,必然要引起反感,一旦時機成熟,他的垮台是在意料之中的。同年十二月,神宗在彈劾馮保十二大罪的奏疏上批示:“馮保欺君蠹國,罪惡深重,本當顯戮。念係竽考付托,效勞日久,故從寬著降奉禦,發南京新房閑住。”這還算念在“大伴”多年掖抱陪伴的情分上,給予寬大處理,讓他到南京去賦閑養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