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徐複觀雖有厚實的國學根柢,對西學卻缺乏嚴格的訓練,不能像方東美、唐君毅、牟宗三那樣,學貫中西,評說儒耶,進而在中西文化比較中凸顯中國傳統儒學的價值。但是,他同樣在這方麵作過努力。因為百年來中國傳統文化的危機主要是西學衝擊的結果,要護住傳統而不倒,必須把兩隻手都用上,一隻用來護住傳統,一隻用來回擊西學。
他認為,就整體而言,西方文化為“知性文化”,中國文化為“仁性文化”。前者“把人演化於自然之中”,後者“把自然演化於人之中”。這兩種文化的特色的形成,是與古代文化的定型直接相關的,即“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在發軔之初,其動機已不相同,其發展遂分為人性的兩個方麵,而各形成完全不同性格”。具體分野為:“希臘文化的動機是好奇,中國文化的動機是憂患”。
在徐複觀看來,西方文化有兩大來源,一是希臘文化,二是希伯來文化。但對近代西方人來說,希臘文化的傳統更是主要的。希臘人出於好奇的動機而關注自然,因而形成知性文化。在此種文化裏,人們將自然當作外物研究,人與自然未能洽融一體。同時,由於對知性的強調,他們有自然哲學和自然科學。
而中國文化,則“是對人的憂患負責而形成發展的”,所以是仁性文化,或日“人本主義的文化”。所謂“對人的憂患負責”,徐複觀作了兩點說明,第一,是對自己的人格負責。“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因而要克去人心(一般生理之心,動物之心),發揚道心,以完成人格的尊嚴,使個人的起心動念,都從人心的小我中淨化出來。第二,是對人類的負責。所謂“道心”,是從“惻隱之心”去把握,在“仁”上麵完成的。因而人格的完成,不僅是對個人負責,同時即須對人類負責。孔子所言“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就是指的這個意思。
中國這種仁性文化,徐複觀有時又稱之為“心的文化”,認為“中國文化最大的貢獻是指出這個價值根源是來自人生命的本身——就是人的‘心’”。又說:“中國文化最基本的性格,可以說是‘心的文化’”由於看重“心”的安頓和提撕,故中國文化不大重視對自然的研究,沒有走上科學的道路。他說:“儒家精神中之所以沒有科學,隻是由道德實踐性限製了思維的自由發展;由道德的主體之重視不知不覺地減輕了事與物的客觀性之重視。但是這種限製與減輕,並非出於道德本身之必然性,而隻是由開端時精神所向之重點不同,遂由人性一麵發展之偏而來的,不自覺科學的成就,是人性另一方麵的成就。”
上述兩種文化,在徐複觀看來,西方文化所側重的是“科學的世界”,中國文化所側重的是“價值的世界”。這兩種文化兩層“世界”,表麵看來似乎為類型的不同,實則體現了級別上的差異。仁性與知性,雖是“人性之兩麵”,但“人的生活的本身,不在科學的世界,而在價值的世界”。也就是說,隻有“價值的世界”才切近人之為人的本質,而“科學的世界”隻有當它處於“手段”的地位上時才具有價值。他說:“知能上的成就,可以給客觀世界以秩序的建立。但若僅止於此,則生命除了向外的知性活動以外,依然隻是一團血肉,一團幽暗地欲望。以這樣的生命主體麵對著知能在客觀世界中的成就,常常會感到自己並把握不住,甚至互相矛盾衝突。”
正是由於把中國文化的價值置於西方文化價值之上,所以徐複觀對近代西方文明基本上持批判的態度。在他看來,由於對科學的過分推重,西方人的價值不是放在人上,而是放在物上,或者說,“人的價值,是通過物的價值而表達出來的”。此種文化形態,致以文化被物化,人性淪喪,精神分裂,最後導致本世紀的文化危機和“人自身的危機”。
不過,徐複觀反對西方科學文明,但並不反對科學本身。他的知性與仁性為“人性之兩麵”的觀點,足可證明這一點。他認為,“仁性與知性,道德與科學,不僅看不出不能相攜並進的理由,而且是合之雙美,離之兩傷的人性的整體”。在他看來,西方人的病根在於“人”的缺失,中國文化的病根在於“物”的缺失。相應的,其各自的醫治之方也就應該在於調整好“人”與“物”的關係。具體說即是:西方人要“攝智歸仁”,即以仁來衡斷智的成就和運用智的成就;而中國人則要“轉仁成智”,即從儒家的內聖之學開出科學的外王。所以他又認為,中國人當下的使命,一方麵是發展科學,走民族富強之路,另一方麵須發揚傳統文化中的憂患意識,秉著“對人類負責”的文化精神,將仁性文化推及西方世界,以救西方文化之弊。
徐複觀在這裏雖然談的是中西文化的比較,實則還是在傳統與現代化的關係上作文章。在他看來,中國傳統文化的缺失,正是西方的知性文化。近代中國的被動挨打,也是出於這一原因。因之,他並不反對科學,並認為仁性文化與知性文化為“人性之兩麵”,二者之間,並無妨礙。而且,他還認識到,中國的現代化隻有發展科學才可能是經驗的。然而另一方麵,他又不遺餘力地鞭撻近代西方的知性文化,認為本世紀西方人的文化危機和“人自身的危機”都是知性文化植下的禍根。可見,徐複觀在這裏同樣是兩難的。一方麵,他把中國傳統的仁性文化說得美侖美奐;另一方麵,又深感仁性文化中並不蘊涵著能夠萌生知性文化的種子。雖然他為中國人開出了“轉仁成智”這一藥方,但怎麼個“轉”法,也沒有說出個道道來。再者,知性文化是天下的公器,既然西方人早已為人類準備了這份厚禮,直接將它接受過來,豈不更為省事。盡管他不反對中國人在知性文化的層麵上學習西方人,但是如果把知性文化作為貶抑的對象,又如何能使國人既抱著吾家舊物的仁性文化而自喜,同時又能主動地去迎受西方的知性文化呢?如果不能,民族之富強與“人性之兩麵”的實現豈不成為空話?
三
1964年,徐複觀曾在《舊夢·明天》一文裏,希望死後在墓碑上刻下這樣的文字:“這裏埋的,是曾經嚐試過政治,卻又萬分痛恨政治的一個農村的兒子”。然而令人費解的是,他從政界退身之後還是撰文大談政治問題。對此,他在《政治與人生》一文中提供了如下解釋:“沒有這種民主政治的空間,人生一定受到抑壓,人文一定受到阻滯。民主政治的本質,是在敞開人生的大門,鋪平人生的道路。在已經得到民主政治的地方,我們可以任意的不談政治而去追求各種各樣的人生,在未得到民主政治的地方,我們為了要使每人都能去追求各種各樣的人生,便必須首先共同爭取這種敞開人生之門的政治。”
也就是說,在徐複觀看來,民主政治是“人生之門”,要建立起真正的人文世界,就必須首先建立起民主政治。尤其在中國,曆來缺乏的就是民主。中國的知識分子,主要精力要麼放在科舉八行的追逐中,要麼放在對聖君賢相的崇拜上,以致人生不能從政治專製的重壓下解放出來。他認為,“這是中國文化的一大漏洞,也是中國文化的一大悲劇”。
正是基於上述認識,徐複觀毫不諱言古代專製政治,其對專製政治的批判甚至不亞於幾十年前的胡適與陳獨秀等人。這是他的新儒學思想極富特色的地方,也是最值得我們重視的。其他新儒家,非但張君勱、錢穆為專製製度極力辯護,就連唐君毅也還有此種嫌疑,認為君主手裏握有大權,可加強他的社會責任感,亦可增強他為民父母的道德意識,從而做出對國家對人民有益的事情出來。而徐複觀則不同。在他看來,“中國兩千年的專製,乃中華民族一切災禍的總根源”。又說:“兩千年來的曆史,政治家、思想家,隻是在專製這副大機器之下,作補偏救弊之圖。……這是中國社會停滯不前的總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