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序經所說的文化“模仿”,實際上也就是文化的傳播方式。為了充分地說明這一點,他借用了當時歐洲的文化形態學說,將文化研究對象之單位稱為“文化圈圍”。按照他的理解。“文化圈圍是某一種文化的整個方麵的表示,而別於他種文化圈圍。她也可以叫做研究文化的單位,好像政治學上的政府,經濟學上的財產,生物學上的生命,天文學上的天體。”在西方思想史上,文化形態學說是德國學者施賓格勒於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時提出來的。施氏認為,沒有所謂的“世界曆史”,有的隻是各種自成體係自成生命的“文化”。各個文化之間很難彼此勾通,因而也是不可能相互交流的。顯然,如果按照此種文化理論,中國人是不可能向西方人學習的。陳序經也正是看到了其欠缺所在,因而在借用此種文化理論的同時,又對文化作了曆時性的理解。這就是他的“文化的層累”說。
所謂“文化的層累”,即文化的階段性發展,或者說是人類為著自身的利益將文化由低級形態向高級形態的推進。在《中國文化的出路》中,陳序經援引西方學者多種文化分期理論,以說明人類曆史無非就是一個不斷進步的過程,也是文化本身不斷優化的過程。在他看來,文化既然是層累而成,由低級向高級的發展,那麼也就有優劣高下之分和先進與落後的差別。進一步說,先進與落後之存在,也就是文化傳播的根據,亦可充分說明文化的模仿不僅可能,而且必要。
陳序經的“文化圈圍”和“文化的層累”兩種說法,如果簡約看,實則文化的時空問題。前者談的是文化的空間關係,後者談的是文化的時間關係。他之所以將二者同時放在他的文化理論中,就在於前者可以幫助他說明文化傳播的整體性,後者可以幫助他說明文化傳播的必然性。正因為這樣,他的“文化圈圍”並非像施賓格勒所說的“文化”,彼此之間完全是自足的封閉的,沒有模仿與被模仿的可能。他認為,文化於時空兩方麵是“一致與和諧”的。作為空間意義上的“文化圈圍”,同時也是時間性的。因為它不是被一硬殼所包裹,而是逐漸向外擴散的,由點到麵,由小麵積到大麵積。而這,既是文化空間的擴大,又是文化的時間性流延。反過來說,作為時間意義上的“文化的層累”,同時也是空間性的。因為,文化的流延決非僅限於其原被創造的地方,它必然地要向外擴散,從而使時間性與空間性達到“一致與和諧”。對此,陳序經的表述是:
“總而言之,在時間上,文化是變動不已的。在空間上,時間是連帶關係的。因為變動,才有發展和演進。因為連帶關係,所以才有一致或和諧。時間上的層累變換及推積愈多,則其發展及演進必愈速。空間上的圈圍愈放大,則其趨於一致及和諧的圈圍也愈大。在空間上,設使二種各異的社會的文化,未曾接觸,他們的發展也許各異;但是他們一經接觸,則無論如何,他們總是趨於一致與和諧。在時間上,他們接觸之時,或成為一致或和諧以後,若有第三種不同或同的文化來和他們接觸,他們也是趨於一致或和諧。因此人類文化在時間上的發展與演進是與人類的自下而上時間的延長成為正比例;而人類文化在空間上的趨於一致或和諧的範圍,也是和人類在空間中所擴充的圈圍相等。”
陳序經並非馬克思主義者,且不曾借用馬克思的學說作為其文化主張的理論根據。但讀其文字窺其思想,則不難發現,他的全盤西化論與馬克思的世界曆史理論並非相距太遠。按照馬克思在《德意誌意識形態》和《共產黨宣言》裏所表述的思想,人類曆史同樣是一個在時間和空間兩重意義上的進步過程。在前資本主義時代,由於交往不多,各民族文化可以自行發展,自成形貌,但世界曆史一經聯為一體,便勢必打破各民族原有的封閉格局和改變其原有的文明體係和生活方式。而且在他看來,文化是有高下之分的。就近代社會而言,資本主義文明代表著人類文化創造的最新成果和最高水平,它必然按照自己的麵貌改造整個世界。正是基於這樣的考慮,馬克思才在《共產黨宣言》裏寫下這樣一段話:資產階級“正像它使鄉村從屬於城市一樣,它使未開化和半開化的國家從屬於文明的國家,使農民的民族從屬於資產階級的民族,使東方從屬於西方”。
三
社會發展即文化的傳承,後人的創造必賴於前人的已有成果,因之,任何為了開創未來而全然否定傳統的做法都是不可取的。正因為這樣,陳序經的全盤西化論提出來後,馬上招來學者們的非議,斥之為民族虛無主義。
下麵,先讓我們看看他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態度。
大而言之,陳序經基本上是照著胡適的調子看中國文化的,即中國人“百事不如人”。不同的隻是他不是空泛的議論,而是相對於西方文化,作了詳細而具體的比較。在他看來,中國人雖然也強調民以食為天,重視飲食,但不如西方人的衛生,而且也不充足;中國看重穿,但布料和製作工藝卻比不上西方人的考究,就連絲綢也沒西方人的精美;中國人的住宅簡陋,與西方人的居住條件更是不可比擬;中國人日常的娛樂活動,隻會打麻將,而西方人卻要豐富得多。像跳舞、體育乃至日常的公園散步之類的活動,中國人是遠遠不如西方人的;中國的交通至今仍是以騾車、牛車、馬車為主,甚至還有最沒人道的人力車,而人家西方人早就有了火車、汽車、電車。雖然中國已經有了公路和鐵路,但同西方人相比,也是相當落後的;中國政治至今還是既混亂,又黑暗,比起印度人來也相差一大截,更不用說同西方世界相比了;中國以人治代法治,有法等於無法,遠不如西方人那樣有健全的法製;中國素來號稱道德第一,其實都是些吃人的道德,“公共道德,固不如人,個人私德,家庭美德,也不如人”;中國人無思辯傳統,從先秦的孔孟老莊到清代的顧黃戴王,思想見解大多“亂七八糟”,無體係可言;中國文學質和量兩方麵都不如西方文學。中國人的文學作品大多詰屈聱牙,言不達意,是一種死的文學,而不是活的文學;中國科學更無成就可言,“比起歐美各國,簡直是慚愧得很”;中國教育之落後,恰與西方人的教育成反比,人家百分之九十幾是受過教育的,而我們則是百分之八十幾是沒有受過教育的;中國的工業和礦業才剛剛起步,而西方人已經有了幾百年的發展;中國人自以為很會經商,“但一遇著西洋人,就要相形見絀”;中國的醫學、美術、音樂以至文字,如果拿來同西方人的相比,也是“相形而見絀”。總之,在陳序經看來,“過去和今日的中國還是事事太落後,樣樣不如人”。
陳序經的上述看法,不能不說過於偏激了些,而且有些看法亦不盡符合曆史事實,比如中國的文學、藝術、醫學乃至文字,中西雙方就很難說孰優孰劣。中國有五千年的文明,僅這一點就可充分說明它的文化自有可取之處。如果一切都是糟糕的,又怎能彙成如此寬闊的文化長河?然而另一個事實是,中西兩方的文化一經接觸,中國的一方又確實處於劣勢,被動挨打就是此種劣勢的必然結果。而這一點,又正是擁護西方文化的學者們立論之根據。也就是說,他們當時數落和貶抑中國傳統文化,並非妄言妄語,很大程度上是有事實依據的。
但是,就我們今天看來,西化論者對中國文化之態度,不管怎麼說,都有些過分,給人的印象是公允不足而偏激有餘。問題是,西化論者並非對中國文化沒有了解,他們為何會失去公允之心,對傳統文化幾乎采取一切罵倒的做法呢?對此,胡適在《獨立評論》第142號《編輯後記》中曾有一段解釋:
“我是主張全盤西化的。但我同時指出,文化自有一種‘惰性’,全盤西化的結果自然會有一種折衷的傾向。……現在的人說‘折衷’,說‘中國本位’,都是空談。此時沒有別的路可走,隻有努力全盤接受這個新世界的新文明。全盤接受了,舊文化的‘惰性自然會使他成為一個折衷調和的中國本位新文化。若我們自命做領袖的人也空談折衷選擇,結果隻有抱殘守闕而已。古人說:‘取法乎上,僅得其中;取法乎中,風斯下矣。’這是最可玩味的真理。我們不妨拚命走極端,文化的惰性自然會把我們拖向折衷調和上去的。”
胡適的這段話,可說是道出了西化論者的苦衷。作為一個中國知識分子,隻要不是出於某種私心,對國家和民族,誰人沒有拳拳赤子之心。他們生於斯,長於斯,血脈裏流淌的中華文化之血,對幾千年的文明傳統何能沒有幾分感情,幾分眷戀!其所以批判傳統,甚或說出不中聽的激憤之詞,也隻是為了民族的未來前景,所體現的是對民族的高度責任感,其品格或許比那些一味為傳統日夜唱著頌歌的人更為高尚,其內心也更為痛苦。他們不是不知道傳統裏藏有寶物,有可發揚光大的基礎,但同時又要違心地批判傳統,把傳統說得一無是處。此種違心本身就是痛苦的,何況還要招來罵名。這樣的事情,老於世故的“聰明人”是不會做的,隻有像胡適、陳序經這種為了民族利益而不計個人毀譽的人才可能為之。
不過,陳序經並沒有像胡適那樣,對自己的全盤西化主張作過有關“矯枉過正”的說明,更沒有像魯迅那樣,作過類似於“開窗戶”和“拆屋頂”的比喻,而是從理論上論證他自己否定傳統之必要。在他看來,第一,我們承認樣樣不如人,不外是承認自己缺點和錯誤,也隻有做到這一點,我們才會有改正缺點和避免錯誤的努力,民族也才會有進步之可言。第二,各民族文化有先進與落後之差別,落後文化受到批判與否定,本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中國古代的夷夏之辨,不正是在於夷狄事事不如華夏嗎?今日世界,西方文明獨領風騷,我們同其關係,不也正像古代中國夷狄同華夏之關係?既然古代中國人可以有夷夏之辨的傳統,我們今日又為何不可以將自己擺在夷狄的地位,從而丟掉原有的文化中心主義優越感呢?第三,中國雖有深厚的文化傳統,有自己的文化命脈,但這並不能說它就能應用於現代社會,為解決中國文化發展道路問題有所貢獻。相反,對傳統的依賴性越大,對未來的創造力就愈小。第四,如果我們今天不能檢討傳統,並在此基礎上以一種開放的心胸迎接西方文化,有朝一日,國家和民族一旦滅亡,何以可能再言保存民族文化?即是說,如果對傳統文化有一份真正的愛心,對民族和國家有一份真正的責任感,就應該勇於麵對傳統文化之短處,並在對其批判的前提下,為民族創造出新的文化。
陳序經的上述分析,應該說是不無道理的。另需指出的是,他一方麵對傳統文化持徹底否定的觀點,並從理論上為之辯解,但另一方麵,他有時又承認傳統文化裏也有可值稱讚的東西。請看他自己所說一段話:
“一種文化之能夠繼續存在到四千餘年之久,未必就沒有半點的好處。……從文化的各方麵來比較,中國的確是不及西洋,所以的確是沒有半點的好處。假使她有了半點或不少的好處,這不過是曆史上的好處,而非現在的優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