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文明資源與東方現代化(2 / 3)

退一步說,即使不考慮大傳統,我們對待小傳統也應該有一個清醒的頭腦。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三點,即如何看待文化資源與文化成就的問題。人文科學,特別在曆史學和文化學方麵,學界一直不大重視概念的規範,更無大家認同的定義。這樣一種局麵為我們的討論增加了不少的麻煩。許多問題之所以越討論越糊塗,這是原因之一。

姑且不論相對於西方文明的東方文明,僅就中國文明而言,幾千年的發展,我們的祖先的確擁有輝煌的文化成就,這方麵的資料很多,也是許多人所津津樂道的。回顧這些成就,的確是件很光彩的事,也能增加民族自豪感。人家沒有的我們有,人家落後的我們先進,這當然是值得誇耀的。但是這裏麵有幾層關係,似乎人們大多忽視了。首先,對於祖先的成就應作辯證的看待。一方麵,它可以引起今人的自豪,因為祖先畢竟是我們的祖先,而不是別人的祖先;但另一方麵,如果在祖先手裏,文化很有成就,很是風光和體麵,一旦到了我們自己手上,則無成就或少有成就可言,隻能說明我們這一代人的不肖,愧對列祖列宗。這樣的話,自豪應該轉為自疚。其次,祖先的成就是一回事,自己今天怎麼樣又是另外一回事。如果滿足於祖先的成就,甚或拿祖先的成就以掩飾自己的無能和沒有長進,則是十分可悲的事情。此種國民心態,魯迅先生在幾十年前的《阿Q正傳》裏就作過無情的批判。可憐的是,許多人至今仍處在阿Q的水平上。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就是祖先的文化成就並不等於現代社會所需的文化資源。文化成就有活的東西,也有死的東西。死的東西已為曆史陳跡,於現代社會已經沒有意義。如中國古代的科學技術很發達,很輝煌,尤其是化學,但是這些成就在今日這個時代,就沒有多少意義啦。中國古代的化學,主要是隨著道教徒的煉丹術發展起來的。煉丹術成了死的東西,相應的,古代化學也就沒有多少價值了。而且,今天的化學科學的進展,已遠不是古代煉丹術所可比擬的。活的東西又分為正麵與反麵兩種,將其作為文化資源應是其中正麵的部分。如皇權思想與清官崇拜意識,這是民族文化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很活的東西,至今仍陰魂不散。但是這種東西絕不可作為文化資源為現代社會所接受。也就是說,我們在考察傳統文化與現代化之關係時,首先應作一番理性的思考,並非凡是傳統的東西都可作為現代社會的文化資源。我想,這一點也是大家可以接受的。

二、東方文化資源與現代化之關係在時空上的定位

講東方文化的資源價值,現在國人講,西方人也講,而且國人還常常以西方人推崇東方文化為由而講得愈為起勁,愈為心安理得。似乎西方人都如此重視東方文化,我們身為炎黃子孫,更不應該妄自菲薄。這幾年,出版不少這方麵的書,都是羅列西方人是如何如何的推崇東方文化,從伏爾泰、萊布尼茨、歌德一直羅列到本世紀的羅素等人。更有一些人跑到極端,認為人類文明已經走入絕境,非得東方文明(主要是中國文明)救渡不可。好像西方人不從中國把孔子孟子老子莊子請過去,就不會再有前途。

對於這樣一種思潮,究竟怎麼看,我不想首先作正麵回答,先讓我們看看另外一種現象,即本世紀中國思想界的先驅人物大多站在傳統的反麵,以批判傳統文化為前提而接納西方文化。最典型的是陳獨秀、胡適和魯迅等人。是不是這些人對傳統缺乏尊重?或者像時下所流行的看法,即反傳統就是不愛國?我看,誰也不能得出這樣的結論。胡適說中國百事不如人,難道就真的代表他對中國文化的看法?胡適是很傳統的人,不僅對傳統文化有較深的了解,而且是以一個典型的士大夫的形象出現在中國文化界的。他的所思所想以及一生的誌業,無不是為著中華民族能夠走上健全的道路,有個光明的前途。他的內心世界裝的是中華民族,而不是西方世界。可以說,胡適等人對民族的情感,是一種痛苦的愛,刻骨的愛。正因為愛之愈深,所以才責之愈切。這是很好理解的。就好像父母對不爭氣的兒女,一方麵希望他們成才,有出息,另一方麵又恨鐵不成鋼。這裏所體現的是一種對民族對國家的高度責任心,是一個有良知的文化人所應具的品格,也是符合中國傳統士大夫的人格要求的。對傳統的唱頌很容易,而且不會給自己帶來任何痛苦,但這是不負責任的做法,沒有將民族和國家裝在心裏,對其唱頌,也就好像對別人家的孩子說幾句奉承話一樣。至於這樣的奉承話,會有什麼後果,則是他們不考慮的。這樣的人,很難說是真的愛國,也很難說是真的愛傳統。之所以這樣,我們才會屢屢看到這樣的現象(特別在近十幾年),那些口喊愛國和口喊弘揚傳統文化的,往往是一些既對傳統無知又對傳統最缺乏尊重的人,同時也是最貪羨西方物質生活的人。兩相比較,胡適等人至少從人格的層麵上說,就比這些不負責任的空頭愛國主義要高尚得多。愛之愈深責之愈切,本身就是痛苦的事情,而且還要招來“崇洋媚外”的罵名。這樣的事情,所謂的聰明人是不會做的,確切說那些隻圖自己的得失與毀譽而不顧民族前途的人是不會做的。

但是,這裏有一個必須回答的問題,為什麼中國自己的文化精英對傳統持批判的態度,而西方哲人反倒對之推崇?

文化具有時代性,同時有精華與糟粕之區別,而且這二者又常常交織在一起。就精華與糟粕而言,盡管很難將其截然分開,即是說不能像我們平時挑選物品一樣,將其作或優或劣的選擇,但是有些明顯的陋習或錯誤的學術思想,是可以人為地剔除的。但這並不是說,凡是傳統文化可值稱道的東西,都可作為精華保留下來。此種關係,也就是我上麵講的文化資源同文化成就的關係。這裏又可分兩種情況,一種情況是,傳統中可值稱道的東西,即人們常說的精華,有的已經完全死去,與現代人的生活格格不入,既不可能亦無必要將其複活;另一種情況是,有些文化精華具有很強的生命力,於現代人仍然具有或多或少的價值。對待這樣一份文化遺產,我們怎樣繼承。這就要求我們把握時代性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