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的時代性,這樣的概念人們早就講啦,但究竟怎樣去把握它,如何將其同今天的文化選擇相聯係並做到理性的對待,卻不是一件易事。它首先要求人們對自己所生活的時代有個理性的認識。如果對自己所處的時代,在人類文明進程中處於何種位置認識不清,是無法談文化的民族性的,自然也就不可能作出理性的文化選擇。
全世界的人,不管各民族的狀態如何,都生活在同一片藍天下,共同擁有一個金燦燦的太陽,但是就社會發展而言,則大不相同。比如,我們今天同西方人便生活在兩個世界。這既體現於社會製度、文化形態之不同,亦體現為社會發展程度之差異。五四前後,中國文化界曾有過古今中西之爭。在今天看來,很多說法均不得要領。實際上,古今與中西並非矛盾。近代中西文化形態之不同,同時也就是社會發展水平之不同。本世紀初,文化形態史觀很流行,為當時許多文化保守主義所奉崇。這種相對主義文化主張的錯誤,就在於它否定作為整體的人類曆史的進步,同時也沒有認識到20世紀的人類已基本上走到一起,民族曆史必須彙入世界曆史的大潮才有意義。
本世紀30年代有中國社會性質的大討論,80年代有封建社會為何長期延續的大討論。將這兩次大討論聯在一起來考慮,很有些意味,不知在座的各位先生是否作過這方麵的思考。如果說30年代的討論是因為亞細亞生產方式問題所引起,是當時中國革命的需要,那麼已經進入社會主義製度三十餘年後的80年代,人們為何還熱衷於探討封建社會長期延續問題?難道這僅僅是純學術的研究?社會該如何發展,人們必須首先明了自己處的位置。可以說,本世紀的中華民族風風雨雨,難盡人意,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我們對自己所生活的時代,沒有一個清醒的認識,因而也就不可避免地處於盲動狀態。而且這一盲動,早在辛亥革命之後不久就開始了。當時許多人都以為推翻了清廷,就等於解決了中國的根本問題,進入了新天新地。事實上,情況遠不是這樣簡單。推翻封建王朝並非等於結束封建時代;結束帝製也不等於告別帝製傳統。本世紀的民族曆史,就好像一個人,腦袋和身子脫離,身子仍在傳統之中,而眼光卻早已超過傳統,甚至超出自己立足的時代。
我這樣講,並不是想在這裏對近百年的曆史進行反思,盡管這段曆史很有反思的必要,而隻是想說明,正因為對所處的時代的曆史定位問題沒有弄清楚,致以思想文化界在思考文化選擇問題時失了慎重。照道理,在結束封建帝製之後,應該做的是如何擺脫封建傳統對我們的束縛,從思想文化層麵盡可能徹底地清理傳統的負麵影響,而不是再回到傳統,或者再借助傳統為現代社會的人安身立命。這也就是我最近批評新儒學的出發點。我的基本看法是,儒學裏有好的東西,對於國人乃至整個人類,都是一件很有價值的精神寶物。但是,這件寶物是有時代性的。它於古代中國的文明發展,既有負麵影響,也有正麵作用,或許在未來的中國,即在現代化有了真正的實效性的未來中國,同樣是有價值的。然而在20世紀中國這個特定的時空裏,儒學則是不能張揚的。因為我們當下的任務是如何走出中世紀,如何從根上斷絕封建文化。待中國有了實質性的現代化,有了社會的健全發展,再來張揚儒學,亦不為晚。新加坡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而且,現代化社會的特征之一,便是思想文化多元化。到那時,人們如果真喜歡孔孟儒學,願意傳承儒門薪火,亦無妨說是民族之福和人類之福。
也許有人會說,現代化同儒學為什麼不可以並行而存在?儒學溫文爾雅,對現代化有什麼妨礙?我以為,這樣的想法,正好說明沒有把握好文化的時代性。從整體上看,儒學是同封建政治緊密相連的,是中世紀的意識形態,如果中國社會沒有實質性的告別中世紀,那麼儒學的負麵影響勢必會同樣發揮作用,並進而影響我們同中世紀的告別。而一旦真正地實現了現代化,社會發展有了健全的製度保障,那麼儒學即便在某種程度上複興,也不會影響到社會的健康發展。因為那時候,儒學失去了它原來所附傍的政治形態,而隻能影響人們的心性修為。這樣,其結出來的也很可能是善果。
以上說明,實際上也就等於回答了我剛才自己的設問,即為何中國的文化精英對傳統持批判態度,而西方哲人反倒欣羨傳統的中國文化。以最簡單的幾句話概括就是:20世紀的中西雙方,處在不同的兩個世界,兩個時代,各自的社會問題和文化問題不同,其需要的文化資源也就不同。如同胖子與瘦子,胖子需要減肥,瘦子需要增加營養。現代的西方人因物質文明的膨脹和製度文明的冷酷,他們需要人情味的異國文化作自我調節,就好像胖子需要減肥一樣。這毫不奇怪。但是,我們卻不能因為西方人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欣羨,就認定自己也必須回到傳統裏去。如果說傳統是一間屋子,我們現在不是要進去的問題,而是要盡力衝出來。因之,重要的是明白自己所處的位置,看看自己究竟是在屋外,還是在屋裏。
遠遠超過了大會所規定的發言時間。謝謝陳先生,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