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說,人類所思所想,很大程度上都可用天人之學以概括,即便一些與天人之學無直接聯係的學術和思想,亦受天人之學的影響。天人之學的“天”,並非僅僅指我們頭頂上的天空,而是一個極廣泛的概念。如果予以定義,大致可以說成是相對於作為主體的人而言的對象化的客體。這樣的定義,同學們聽起來可能很費勁,哲學味太濃,而且是按照西方的思維模式來定義的。說得通俗點,“天”就是相對於人而言的外部世界。它既指天、地、自然萬物及其規律,亦指人所不能捉摸的外部力量。甚至就人類自己而言,也還可作天人之分,即肉體為“天”,心靈為“人”。前者為非我,為自然事物;後者為自我,為精神主體。也可以說,天人之學是人同外部世界或外部力量之關係的學問,是人既對自我又對外物的認識或體悟。
天人之學既然是人類思想之樹的主幹,那麼對其理解的不同,也就決定著各民族天人觀念之不同。所謂天人觀念,即把“天”擺在怎樣的位置,或者說怎樣看待天與人的關係。就中西雙方而言,中國人天人合一,西方人天人二分。天人合一,意指沒有把天擺在自己的身外,作一對象物來看待;所謂天人二分,是把天看作外部事物,將其客體化和對象化。天人關係是人同外部世界的關係,科學所研究的也是這種關係。因而,一個民族擁有什麼樣的天人觀念,直接決定著該民族是否擁有科學思維的前提。西方世界之所以能夠在近代發生科學革命,主要原因便在於它的天人二分的觀念。而中國人之所以沒能走上“知性”之一途,原因亦在於其天人合一的觀念。
三、西方人的天人二分與近代科學
西方人早在古希臘時代就有了天人二分的思想傳統。如泰勒斯、畢達哥拉斯等哲學家尋求世界的始基,其前提便是將外部世界作為客體來看待的。這一思想傳統還可追溯到希臘神話中的創世神話。而且,在希臘神話裏,神和人分屬兩個不同的世界,而不是像古代中國神話一樣,神也就是人間的聖人和偉人,像伏羲、女媧、黃帝、堯、舜等等。
西方的中世紀是基督教統治的時代。基督教的全部教義,都是立基在天人相分的哲學思想的基礎上,所以牟宗三將其稱作“離教”,以區別於中國儒家的“圓教”。基督教將上帝客體化、對象化,不以人的存在而存在。人類及萬物均由上帝所造,那麼對於人來說,上帝和萬物都是客體。正是基督教這一基本教義,直接決定了科學革命在西方世界的興起和發展。我這樣說,恐怕在座的同學沒有幾位會同意,因為按照以往乃至現今的通常看法,宗教與科學水火不容,宗教是科學的死敵,怎麼能說基督教促成了近代科學的發展呢?實際上,我們以往對宗教的看法,太片麵,太膚淺,太武斷,太教條。對於宗教的倫理價值,我在《神論》中有較詳細的說明,今天隻講其同科學的關係。不可否認,宗教與科學有對立的一麵,布魯諾燒死於鮮花廣場,伽利略終身監禁,即是很好的例證。但是這隻是問題的一麵。問題的另一麵是,如果沒有基於天人相分的上帝信仰,近代西方的科學革命是不可想象的。對此,可從如下幾方麵來理解。
第一,基督教同科學的目標一致,都是為了尋求世界的終極原因。科學旨在揭示自然的奧秘,揭示來揭示去,總要歸到一個最後的原因和最高的原則。這是一切科學解釋的起點,也是其終點。比如牛頓的“第一推力”。沒有這個“第一推力”,牛頓的科學體係是不可能建立起來的。至於宗教,亦在追尋世界的終極原因,隻不過在基督教神學裏,這一終極原因是給定的,無須懷疑和追問。
第二,基督教和科學都把世界看作是有序的,有嚴格的規律可循。在基督教看來,世界的有序等同於上帝的神聖計劃,上帝在創世的那幾天,就已經安排好了宇宙的一切運動和秩序。對於科學來說,世界的有序是探討自然的前提。換言之,隻有把世界看作是有序的,科學研究才成其為可能。再者,基督教信仰萬能的造物主,實際上也就意味著大千世界盡管複雜紛亂,但最終是有答案的。這樣的觀念,既由上帝信仰而來,同時其本身又是一種信仰,即相信世界是可知的。這樣一種信仰無疑為科學家們探尋自然的奧秘堅定了信心。愛迪生發明燈泡的例子最能說明這一點。在研究過程中,愛迪生怎麼也找不到一種可用來做燈泡的材料,但他並不氣餒,堅信在上帝那裏有一個寶庫,裏麵一定有他所需要的材料,通過反複實驗,終於找到了鎢絲。最有意思的是馬可尼發明無線電。他堅信,既然人的心靈可以直達上帝,電滋波也一定能夠超越空間而傳到遙遠的地方。
第三,在西方曆史上,人們研究自然,重視科學,本身就同信仰聯在一起。在人們的心目中,上帝有兩本書,一本是《聖經》,一本是自然,因而接近上帝的途徑亦有兩條,一條是通過牧師的宣傳和自我的懺悔,另一條是研究自然。自然是極其美妙的,有著內在的和諧,探索其規律,即意味著上帝萬能神性的展示。這對西方的科學家來說,無疑是一強大的動力。可以說,他們對科學的獻身,實質上是一種信仰的行為。塞爾維特研究血液循環,克卜勒研究天體,都是為了通過自己的研究工作以揭示上帝三位一體的秘密。最典型的還是英國物理學家柯爾文,他發現熱力學第二定律,其最初的動機是為了弄清楚上帝創世的日期。
第四,基督教的理論弱點導致人們對科學的熱衷。基督教不同於東方的佛教。佛教沒有客體化的信仰對象,因而無須證明其存在,亦不為因主客二分導致的邏輯難題所困擾。而西方的基督教,上帝是一實體,是統攝人且外在於人的客體和對象,因而也就不可避免地引起人們的理智追問。而且,基督教關於上帝的故事,太清晰,太曆史化。然而越是清晰和曆史化的東西,人們越想問個究竟。比如,世界是上帝創造的,那麼在創世之前,世界是何模樣?又如,上帝六天之內就創造了世界,那麼創世之前,他在幹什麼?或者說創世完事之後,又在幹什麼?再如,上帝無限完美,並依照自己的形象創造了人類。照此說來,人類也應該是完美的,可事實上人類非但不完美,而且到處充滿著醜惡和罪行。這樣一種差距如何從理論上說明?對此,《聖經》裏雖有答案,即上帝給了人類自由意誌,而且在伊甸園裏有蛇這種罪惡之物,但疑惑依然存在。既然上帝是全能的,他為什麼要造出蛇這種罪惡的東西呢?再者,他為什麼偏偏要給人類以自由意誌呢?難道他給人類以自由意誌,就是要讓人間充滿罪惡嗎?諸如此類的理論弱點,我們還可以列舉許多許多。正因為理論上的漏洞太多,所以中世紀的神學家們才會窮盡心力去求證上帝。然而基督教的悲劇亦在於,求證上帝不但沒能堅定人們的信仰,反而導出了科學,最後埋葬了上帝。
第五,由於上帝有兩本書,研究自然是接近上帝的途徑,所以教會在中世紀後期開始重視教育,提倡科學。我們知道,西歐許多名牌大學,如英國的牛津、劍橋,德國的海德堡大學,法國的奧爾良大學,都是在這一時期由教會創辦的。盡管教會辦大學是為了培養神職人員,為上帝服務,但近代早期的科學家們幾乎都是得自於這一機緣。當然,這一後果是當時的教會所不曾想到的,但客觀上教會的確培養了自己的掘墓人。而且,對於科學家們的研究工作,教會也是極力支持的。比如哥白尼的天文學研究,就得到當時羅馬教皇的支持。這位教皇在給哥白尼的信中說,為了上帝,請哥白尼盡快出版《天體運行論》。但他沒有想到,正是這本《天體運行論》,搖動了基督教神學的根基。
在西方曆史上,宗教同科學乃至哲學的關係,很值得重新研究。如果把西方宗教與科學的關係弄清楚了,也就基本上把握了西方文化的主脈。當然這個課題有難度,但卻是進入西方文化和西方哲學一個切近的門戶。我剛才說,天人之學是人類學問的大宗,而宗教與科學又正好是這一大宗的主幹部分。學界過去講笛卡爾、萊布尼茨、牛頓、康德、黑格爾乃至本世紀的愛因斯坦這樣一些大哲學家大科學家,對於他們的上帝信仰或準上帝信仰,總是以反神學的“不徹底性”予以評斷,卻不曾深想,他們的哲學也好,科學體係也好,如果沒有上帝信仰或準上帝信仰,有可能成立嗎?更不曾深想他們的那種“不徹底性”同西方傳統的天人觀念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
四、中國人的天人合一與科學技術的畸型發展
在遠古社會,人類生活在一種混沌狀態,沒有明確的天人觀念,隻是隨著知識的增多,才開始同天拉開距離。這一過程在中西雙方,是通過兩條途徑進行的,也就是我剛才所說的,西方人取的是“知性”一路,中國人取的是“仁性”一路。中國人的這一路,從現有的文獻看,最早可以上溯到周公以德配天的思想。在先秦諸子裏,“天”主要是義理之“天”、天命之“天”,同人的道德行為直接相關聯。最典型的是儒家。孔子說“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又說“天生德於予”,孟子說“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又說“萬物皆備於我”,都是從道德和心性修養的層麵而談天人關係的。有的學者根據老子“天地不仁”、“道法自然”等字眼,認為老子所講的“天”沒有道德含義,與儒家的天人合一思想是對立的。此種看法實為望文生義,沒有摸到道家的堂奧。老子並非不重視道德,隻不過他所追求的道德境界不同,方法不同。他所講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就是典型的天人合一思想,也是最精致的道德學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