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曜是嵩武軍的統領,本是李鴻章淮軍的部屬,後來一直跟隨左宗棠在西北效力。
他忠實執行左宗棠的設計,在哈密做出了一個很好的屯田樣板。
嵩武軍開到哈密時,發現當地的回民都被敵軍脅迫走了,留下一片荒蕪。張曜便在這裏試驗軍墾。
種地需要水來澆灌,但哈密水源奇缺。張曜發動士兵和百姓尋找水源。老兵有經驗,發現一片長勢較好的草地。有草,就會有水,借來鋤頭一刨,果然找到一股清泉。老兵帶著人馬,沿這線草地往前走,找到了源頭。
張曜的部隊隻有一營擔任警戒,其餘全部投入屯墾,一支部隊挖渠,一支部隊燒荒挖土。
平原上插滿了“左恪靖軍”的旗幟,到處響起湖南的花鼓戲與安徽的黃梅小調,一派祥和景象。回民們好奇了,過來瞧瞧,問一句:“能不能給我們幾塊地種種?”
張曜說:“行,你們回去宣傳,就說官府支持百姓耕田。”張曜的支持不是精神鼓勵,而是給予實際的物質利益。種籽免費提供,順帶贈送農具。兩千多戶回民返回家園種地,一塊荒蕪了的土地,馬上恢複了往日的熱鬧,炊煙四起,雞犬之聲相聞。
軍屯必須興修水利。左宗棠跟張曜一起研究出了許多技術革新。沙土滲水,灌溉水容易流失,士兵們在地底下鋪上油毛氈。要擴大開墾麵積,沒有水源怎麼辦?部隊動用軍餉,在平原上修水渠。水渠要用三合土粉刷,才能防止滲漏。他們還普遍修建坎兒井,防止地下水蒸發。
張曜的部隊一共開出水田三千五百畝,旱地一萬五千八百畝,植樹十萬株,開挖石渠十一裏半。兵屯帶動了民屯,種下糧食,幾個月就見成效。秋收時節,遠距離運輸糧食的做法基本停止,在古城與濟木薩一帶,甚至還有部分軍糧出售。不到兩年時間,哈密成了新疆的一個大糧倉。
左宗棠的軍墾,克複了種種困難,但最頭痛的問題無法解決:性別失調,女性奇缺。
將士們上前線,不可能拖家帶口,軍隊裏太多光棍,而當地的婦女都是少數民族。張曜采用高壓政策,不許官兵與當地婦女往來。湘軍雖然並不缺乏人性化的管理,但還沒有辦法照顧到官兵合法的性生活,以及傳宗接代的問題。強行控製大家的生理需求,自然會引起不滿。一些士兵忍受不了苦行僧似的生活,開小差溜號。
後人吸取了這個經驗教訓。中國人民解決軍進駐新疆,開展軍墾,注意到軍隊中男女比例嚴重失調,於是鼓勵女兵進疆。八千湘女上天山的壯舉,就是解決實際問題的辦法。同時鼓勵軍人與當地少數民族通婚,轉業後留在當地。這樣,軍墾就能長期堅持下去。
屯田隻是軍隊搞建設的一個功能。左宗棠還讓部隊投入多樣化的生產建設。
修築道路,是楚軍的拿手活。左宗棠令魏光燾所部施工,用肩扛,用背拉,從安西往西,開辟大道。從星星峽到哈密,從哈密到巴裏坤,那條跨越天山的大道,就是楚軍用血汗修成的。土方爆破時,五名士兵葬身山岩之下。今天的人很難想象當年修路的艱辛。山岩上殘留著當年修路的碑記,經過風雨剝蝕,已經模糊不清。但是,有些字跡依稀可辨,那是左宗棠自作自書的一首詩,題為《天山扶欄銘》:
天山三十有二盤,伐石貫木樹扶攔。
誰其化險貽之安,嵩武上將惟桓桓。
利有攸往萬口歡,恪靖銘石字龍蟠。
戒毋折損毋鑽刓,光緒二年六月刊。
打井也是楚軍承擔的工程項目。從嘉峪關到烏魯木齊,沿途每隔十裏,就有一口水井,這是西征大軍梯次進軍時由士兵們開挖出來的。四萬大軍不能一次性開拔,人畜飲水是個大問題。西征部隊每次進發一千人,逐次利用有限的水源。他們走到哪裏,路就修到了哪裏,井就打到了哪裏,樹就栽到了哪裏。沙漠荒原中,長長的一線綠陰,就是王德榜的部隊栽出來的。
鹽堿地上,寸草不生,種樹能活嗎?
士兵們回答:能。
用什麼辦法呢?回答是:深挖坑。
栽樹的坑,要挖十幾米深,要能看到水漬,還要填上幾個立方的土,才能成活一棵樹。沒有成活的,又要重栽,連片包幹,責任到人。樹死了,士兵們要挨打;為了少挨打,就得絞盡腦汁讓樹活下來。
終於,一條象征著綠色生命的林陰帶,頑強地從蘭州起步,沿著河西走廊,向西延伸。
植樹造林,是左宗棠在大西北強硬推行的一項政策。他規定,道路狹窄的地方,植樹一到兩行,寬闊處要種四到五行。他還要求部隊利用一切條件擴大種樹麵積,盡量把樹種到道路以外。
早在進軍新疆之前,左宗棠的綠化工程就取得了巨大的成績。從陝西長武到甘肅會寧的道路,長達六百多裏,栽種成活的樹木就達二十六萬四千多株;另據會寧、安定等八個縣的統計,八縣境內栽種成活的樹木,就有近三十萬株。左宗棠在奏折中說:
道旁所種榆柳,業已成林,自嘉峪關至省,除堿地砂磧外,拱把之樹,接續不斷。
蘭州東路所種之樹,密如木城,行列整齊。
上有所好,下必盛焉。鐵腕領導真想辦事,哪有辦不成的?在左宗棠的大力倡導下,西北許多地方官,都仿效左宗棠植樹造林。西北人感懷左宗棠的功績,把當年軍民所種的柳樹,尊稱為“左公柳”。
清代詩人肖雄有一首詩,專為詠頌“左公柳”而作:
十尺齊鬆萬裏山,連雲攢簇亂峰間。
應同笛裏迎亭柳,齊唱春風度玉關。
但是,左宗棠的環保意識過於超前,尚未普及。我國政府大張旗鼓地推行環保,起始於20世紀70年代,左公柳在出現以後的漫長歲月裏,多次遭到愚昧和無知的破壞。不少人砍伐這種環保成果,作為柴薪燒掉。
左宗棠為了維護綠色生命,不得不采用鐵腕手段。有一次,他見街道兩旁的樹林都沒有皮了,行將枯死,十分氣惱。他微服簡從,出巡街頭,見一些鄉民把毛驢拴在樹上,任驢子啃樹皮,便解繩拴驢到鼓樓,擊鼓聚眾,當眾將毛驢宰殺,棄之街頭,宣布:今後若再有拴驢於街樹啃食樹皮者,驢和驢主,身同此驢。
民國時期,甘肅省主席朱紹良曾下令把當時還存活的左公柳編號登記,嚴加保護。誰再砍伐,連同當地的保長、甲長和縣長,一並處罰。多虧了這些有心人,直到現在,人們還能在西北地區看到少量存活著的左公柳,為左宗棠的環保政策提供活的證據。
除了左公柳,大西北還有一種光景,增添了田園風光的美色。
嘉峪關下有一條清澈的小河,名叫疏勒河,流經隴西,河床比西岸的大田低了幾十上百米。看著寶貴的水源白白流過,莊稼卻遭受幹旱,左宗棠十分痛心。他讓湖南醴陵縣的衙門找來木匠,在疏勒河邊建起了幾十架簡車。陝甘一帶多簡車,自此成為一大景觀。大大小小的簡車夜夜轉悠,使疏勒河兩岸成為隴西的一片可供開發利用的土地。
紅頂商人胡雪岩為西部的綠化出力不少。在他的幫助下,陝甘的大小河流兩岸,小溪小溝兩邊,凡是能夠長出水草的地方,全部栽上了桑苗,一年活了,兩年綠了。桑蠶工程改變了當地的農業結構,為老百姓增加了收入。胡雪岩讓蘭州織布局代收桑蠶,轉運上海。到左宗棠離開陝甘進軍新疆時,陝甘成為僅次於江浙的全國第二大桑蠶基地。
左宗棠接著創辦甘肅織呢總局。這是我國近代工業發展史上的一件大事。它是中國曆史上的第一家毛紡廠,也是中國曆史上的第一家中外合作工廠,從德國進口了二十台毛紡機,雇請德國技術人員到廠傳授技術,比李鴻章在上海開辦第一家棉紡廠還要早幾年。
甘肅製呢總局剛剛落成,當時上海的一家英文報紙就披露了消息。過後,英國又派人到甘肅考察,並把考察報告刊登在上海的《字林西報》上。
左宗棠大力推行棉花種植。他到棉花長得好的農戶家去走訪,令幕僚將他們的經驗記載下來,隻用一個多月的時間,就編出一本《棉書》,讓老百姓照著書本上講的方法去做。有了充足的棉花供應,蘭州織布局就有了原料,大型棉紡廠成為西部地區的龍頭產業和動脈工程。左宗棠抒發了自己的宏願:
十年以後,可衣被隴中。
戰爭消磨了農民種田的興趣。為了鼓勵流離失所的農民重操舊業,左宗棠對開墾荒地者免稅或減稅,從開種之日起,第一年全免稅賦,第二年半免稅賦。他還把稅款以外的各種收費統統取消,取締高利貸,規定借一還一。
畜牧業的優惠政策也很誘人。左宗棠下令用軍餉買來種羊,分發給流離失所的牧民,允許他們按揭,分三年歸還購羊款,不計利息。
農民有餘糧出售,左宗棠有令:官府照市價收買,不許壓低收購價,不拒收不打白條。
水利建設,也是成果蔚然。左宗棠在西北期間,共修建各種水渠一千八百三十三裏,修建水壩七道。
左宗棠為整個西部的開發著想,試圖改變這裏的貧窮麵貌。中國的西部大開發,左宗棠是先驅者。
蘭州是我國重要的工業基地。共和國成立後,中共中央號召支援大西北,蘭州城的西固區成為一片遼闊的工業園,那裏有蘭州石化廠、蘭州煉油廠、西固熱電廠,而這些大工廠的前身,都可以追溯到左宗棠當年開設的蘭州機械局和蘭州紡織局。它們是蘭州近代工業之母。蘭州能夠成為西北的政治經濟工業中心,左宗棠功不可沒。
湘江夜話時,林則徐對左宗棠說:日後西定新疆者,非君莫屬!西北大進軍和左宗棠製訂的剿撫之策,安定了大西北,林則徐若是在天有知,一定不會失望。
再駁李鴻章
左宗棠在慈禧的強力支持下,初步解決了西征軍費的困難,老湘軍已經大舉出關。但是反對西征的聲浪仍未平息,李鴻章繼續拿海防軍餉不夠來做文章。
朝廷內外,許多官員成了西征的懷疑派:收複新疆,難道就這麼容易嗎?用東南各省提供的巨餉,孤軍深入,後果將會怎樣?還是穩妥一點好啊,不如在要隘駐軍,從當地部落中選幾個首領,表麵上服從我們就行啦。
所有這些議論,左宗棠完全不為所動。隻要有機會,他就堅決地予以駁斥。
烏魯木齊沒有收複,我軍就沒有要地可以扼守。玉門關以外,豈能用玉斧斬斷?即便烏魯木齊收複之後,俄國將伊犁歸還了我國,回部也全麵恢複了,而我們分設回民首領,讓他們治理新疆,難道回民各部能夠維護自己的生存,長期作為不侵不叛之臣,捍衛我國的西圉?回民分散,勢力就會削弱,必然又被俄國侵吞,而我們斷送了豐饒的疆土,自守貧瘠的土地,長期防守備戰,歲無寧日,車馬運輸,絡繹不絕,勞費沒有止境,不出一兩年,形勢越來越糟,西北的局麵,就是回到目前的態勢也不可能了。科布多、烏裏雅蘇台、庫倫和張家口等地,還會有平安的日子?撤銷西部防禦,以充實東部的軍餉,也無法填滿無底之洞,而先已壞了萬裏長城,必須慎重啊。
如今甘肅已經平定,我軍兵威正盛,不及時收回本國的城市,以後版圖日見收縮,還叫什麼國家?難道隻有牛莊和天津才有隱患,別的地方可以一概不管了嗎?大臣謀國,不能不預計萬全,如果隻顧眼前,不看長遠,清夜自思,怎能心安?還有人借著外寇來恐嚇自己人,更是混帳邏輯!
左宗棠敢於進軍新疆,其實已經胸有成竹。早在攻克肅州以後,他幾次派人出關考察,敵情強弱,運餉道路的遠近曲折,都已了然於胸。抵達肅州以後,他向慈禧做了一份詳細的報告。
盤踞烏魯木齊的敵軍,以當地回軍居多。白彥虎所帶的陝甘回軍,盤踞紅廟子、古牧地和瑪納斯等處,都與南路安集延首領帕夏相通。這個帕夏,就是原浩罕國安集延的和碩伯克,帕夏應該就是伯克的意思。俄羅斯滅了浩罕國,占領了他們的都城塔什幹,浩罕國的安集延部逃脫了。
同治四年,他們乘著我國回部之變,長久盤踞新疆南路的喀什噶爾及其他各個回城。於是吐魯番、辟展以西的當地回民都依附帕夏。此人管理部眾很有手腕,又從印度購買了許多西洋槍炮,勢力更加強大。白彥虎所部及本地回民都對他頗為倚重,不過他還不敢公然與俄羅斯較量。俄國人說帕夏最為狡詐凶悍。浩罕國的軍隊從來沒有使用過西洋槍炮,安集延部卻有不少洋槍隊,而帕夏又能指揮自如,可見安集延確實擁有實力。
官軍出塞以後,應該先攻北路,擊潰烏魯木齊各處的敵軍,然後向南路進軍。當官軍進攻北路時,安集延也許會出動全部兵力,與白彥虎及當地回軍拚死抵抗,可以預計,會有幾場惡仗要打。如果老天保佑,戰事順利,官軍能夠殲除白彥虎部,重創安集延的勁旅,由此而揮師南下,就會比較容易,官軍就能致力於北,收功於南。如果官軍在北路尚未發起攻擊,各處敵軍隻圖自保,不敢互相援應,堅守各城,企圖拖垮我軍,那麼戰爭就會曠日持久。
我聽到一些局外人議論,說官軍逼近以後,白彥虎所部必然會有人投降,我認為不大可能。就算部屬反戈一擊,白彥虎本人必定會逃向南路。安集延未經重創,一定不會輕言放棄,如果他們並力抵抗,官軍便要將他們一並殲除,一了百了。如果他們假裝求撫,仍想占據我們的腴疆,或者官軍一到,他們拔腿就逃,鑽空子打擊官軍,以圖死灰複燃,那麼新疆仍然存在很大的隱患,必須預先有所打算。
朝廷大臣,有人隻知道白彥虎逃到了新疆,烏魯木齊等城落入叛軍之手,卻不知道安集延盤踞著南路。有人以為西征容易,有人以為西征太難;有人以為西征可以延擱,有人以為出師便可獲勝。有的主張撤兵節餉,有的認為難得易失。眾說紛紜,意見不一。從他們的動機來看,好像都是為了有利於海防,其實卻是言不由衷。
我本來隻是一介書生,承蒙兩朝皇帝賜予特殊的恩典,得到了高官顯爵,是生平做夢都沒有想到的。難道我還打算立功邊域,得到更多的恩賜?何況我已經六十五歲,衰老多病,難道還會不自量力,一定要把邊荒艱巨的重任攬在自己身上?就是再愚蠢的人,也不會幹出這樣的傻事吧!
我掛帥西征,那是萬不得已啊。若不攻克烏魯木齊各城,我們就沒有駐軍的樞紐。烏魯木齊各城收複之後,重兵巨餉,費用從哪裏獲取?乾隆時期開始在各城分設軍府,然後西部邊陲才安靜了這麼些年,那是開拓邊境腴疆用以養兵的成效。現在形勢雖有不同,不必完全去走老路,但伊犁被俄國人占據,喀什噶爾各城被安集延占據,事平以後,應該如何布置,還有待籌劃。如果現在就置之不問,後患將會無窮!
大臣們發出的不同聲音,未能阻止西征進軍的步伐。6月份,劉錦棠進軍古城。金順已將景廉所部合並為四十營,駐紮濟木薩,距古城九十裏。
1876年6月21日,劉錦棠率輕騎馳赴濟木薩,與金順商量下一步行動。
金順說:劉將軍,根據偵察,回軍將領馬明據守古牧地西南幾十裏直至烏魯木齊一帶。你看我們先攻何處?
回幫辦大人,我軍必須先攻古牧地,撤掉守軍藩籬,然後才可直搗烏魯木齊。
可是,從濟木薩到古牧地,路程三百多裏,先攻古牧地,無法扼住敵軍的咽喉啊。濟木薩以西二百四十裏處有個阜康城,從阜康向西七十裏,有個地方叫做黑溝驛,再走幾十裏就到了古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