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1 / 3)

浦之上一個王朝的碎片然後他同患病的薑才一起從泰州被押回到了揚州,元軍特地要在他們視若珍寶苦苦堅守的揚州城,讓他們的生命得以終結,一個被斬一個被剮。

那天是農曆八月十五,天很清澈,月亮如一隻圓瞪的眼,幽幽從上頭往下俯瞰,萬物在它的籠罩下一如既往的清麗或嫵媚。

而遠處的福州城裏,新皇趙是和他的母親正仰頭望月祈禱,他們不知道揚州的情況,口裏心裏都急切地祈盼李庭芝帶著強兵猛將盡快趕去,趕去護佑他們。

扳起指頭來算,那一隊人馬會不會也順著他們當初來時的路,已經踏上那塊猩紅色的石頭,抵達濂浦村的邵歧渡碼頭了昵?揚州與泰州林壽熙在清光緒七年,即一八八一年初春的某一天,獨自從邵歧碼頭上了船。

碼頭上船來人往,空氣中始終充斥著濃鬱的魚腥味。

海在遠處,海的體味卻被人慷慨地帶到跟前,這是他喜歡的氣息。

若幹年後,他去了天津,去了北京,他坐在京城裝飾華麗的商鋪酒樓裏,跟高官大臣交杯換盞大快朵頤時,某一道海鮮魚貝之類的大菜驀然端上桌,總是讓他心一動,接下去,腦中就不由自主地浮起家鄉的山水草木,浮起這一天,這一天他在魚腥味紛紛揚揚的日子裏,獨自背著行囊離開濂浦往福州去的情景。

船就要離去了,撐船的人用竹竿往岸邊那塊猩紅色的大石林壽熙頭~點。

就是這塊石頭,這塊與宋朝有著萬千關聯的石頭,它的上麵那一道道小凹痕還在,清晰如舊。

此刻,在大清帝國已經暮氣沉沉的天空之下,它多少顯出一點寂寞,被浪輕輕一打,吱吱吱低聲哼吟著。

林壽熙無聲地歎了口氣,他知道刻在這塊石頭上的故事,關於趙構,關於趙是,關於楊淑妃、謝太後、文天祥、陳宜中,無論這些人雙腳是否在這塊石頭上踩踏過,他們都已經是林壽熙所熟悉的,熟悉得猶如自己血脈相連的親人。

故事都是聽來的,他喜歡聽故事,而村裏,能夠細說趙氏皇家演義的何止一二人?晨昏時他們往榕樹下一坐,敞著胸撩起袖就開始滔滔不絕,語氣鏗鏘、眉飛色舞、不容置疑,仿佛那些人那些事都曾親眼目睹親耳聽到似的。

這時候林壽熙總不免暗暗遺憾,他歪著頭抿起嘴,心裏一波波地泛起潮水。

皇帝並不是人人可見,皇親國戚文武大臣也不是哪都會移步停留,而自己的濂浦村,他們來過。

可惜那些人來時,這塊土地上還沒有他,他遲了五百多年,降生的年代是一八六六年,那時,坐在龍椅上的主子早不姓趙,而姓愛新覺羅。

從出生到離去,林壽熙在濂浦生活了整整十五個年頭。

這一生他活得並不太長,僅僅四十多年,也就是說,家鄉小村的日子在他生命中,占去了近三分之一。

他熟悉環繞全村的江水,熟悉村中起伏不斷的山地,熟悉農田的豐饒和撒網捕魚的快樂。

不過,這些終究不能將他留住。

他要走了。

十五歲的少年站在帆船窄窄的甲板上翹首眺望,風鼓動他的衣裳,遠遠望去,整個人猶如一隻展翅的大鳥。

雖然身材不高,但他臉蛋飽滿,雙眸靈動,眉宇間隱忍著一股難以覺察的壯誌。

頤和園與正陽門當然他並不是一個全知全能的人,小村閉塞的環境阻隔了外麵的世界,比如他就不清楚這一年日軍欲侵占台灣,清政府任命一個叫岑毓英的廣西人為福建巡撫,督辦台灣防務;也不知道美國的教會剛剛在福州城裏開辦起全省最早的設置了英語及數理化等課程的學校一鶴齡英華書院。

再往遠處說,他不知道浙江紹興一戶士大夫家裏這年降下一個取名為樟壽的男嬰,後來此人以魯迅為筆名,縱橫中國文壇;當然更不知道,遙遠的西班牙南部濱海小城馬加拉裏,一個叫畢加索的人也在這一年出生了。

世界如此遼闊,而他卻所知甚少。

熾熾有人叫他。

熾熾是他的小名,村裏人一直都這麼叫他,幾乎已經將他的大名遺忘掉了。

他沒有生氣,內心也很喜歡。

熾這個音在福州話中,尤其上口,尤其鏗鏘,敲鑼擊磬般悅耳醒腦。

熾熾,去城裏幹什麼?學藝呀。

學了藝幹什麼?當老板賺大錢呀。

熾熾曾在濂江書院讀了幾年書,但是家裏窮,就沒法再供下去了,能認幾個字,能算幾個數,也夠了,那些字能當飯吃?熾熾沒有反抗,反抗也沒用。

他收拾了行李,隻身去了福州。

有消息說,福州三保一家木材行正在招雜役,他覺得自己學識不多,但力氣尚有一些,便去試試。

老板問,你是哪裏的?熾熾答濂浦的。

老板說,濂浦有什麼?熾熾說,濂浦什麼都沒有,但有個宋端宗行宮,還有我。

他就被留下來了,先做些小雜工。

林壽熙,這個名字有些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