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有宋端宗行宮的濂浦村來的熾熾,索性就給了他一個外號,叫濂浦熾。
浦惠磨一個王朝的碎片從那天起,每個人都發現店裏有了一些變化老板臉上的紋路柔和了,夥計手腳勤快了,客人進門的頻率增加了。
變化其實很細微,卻是一天一天地漸進。
某日,老板坐在夕陽餘暉中的店門外,眯起眼捧著水煙筒一口一口悠哉地慢吸輕吐。
天氣有些悶,晚霞已經在天邊鋪展得像一塊上好的綢緞了,風還不見有一絲吹來,額上就滲出一層汗,擦去,馬上又是一層。
這時一雙手伸向他,這雙手上握著一把蒲扇,一上一下扇著風趕著蚊子。
老板很愉快,他轉頭一望,一張笑臉陽光般撲進眼簾。
濂浦熾,原來是這孩子。
這孩子來店裏後,每天都笑眯眯的,嘴巴甜,手腳勤,很上心,很用功,很機靈。
咦,原來是他哩,老板突然有了頓悟,這個小雜役其實很像一根棍子,就是他將店裏的氣氛攪動了,攪出這麼多生氣。
恰巧賬房先生告假回家了,老板心頭一轉,問會算數嗎?濂浦熾點頭。
老板又問懂賬嗎?濂浦熾又點頭。
老板繼續抽動水煙,呼嚕呼嚕聲悠遠慢長地起起伏伏。
終於他將水煙從嘴裏抽出,撅起嘴往外用力一吹,將煙蒂吹掉,然後才說,讓你暫時管管賬,你行嗎?濂浦熾再一次點頭。
這一管,管了一年。
一年後所有經濂浦熾手製出的賬簿擺到櫃麵上,賬麵潔淨得像一件藝術品,往來賬目也清楚,從無差錯。
輪到老板點頭了,老板搓搓手掌,有一個新想法在他心裏清晰地浮上來。
他在濂浦熾肩上拍了拍,說,談生意去吧。
幾樁生意談下來,濂浦熾已經很順理成章地坐在小掌櫃的位子上了。
哦和園與正陽門那幾年木材生意發展很快,老板在天津又開了一家分行。
派誰去似乎都難擔大任,最後去的人是濂浦熾。
濂浦熾往天津的時間大約是在十九世紀七十年代末期,那時他已經成親了,估計也有了一兒半女。
生活的負重常常會在不知不覺間將男人的野心刺激起來,沒辦法,得養家湖口,不多看一步多想一著,就對付不過去。
生意挺好,貨來客去又已經這麼熟門熟道,為什麼不自己獨立門戶昵?闖蕩了這麼多年,經驗已經不缺,缺的隻是錢了。
他回了一趟濂浦老家,找了自己兄弟,又找了嶽父,形勢擺出來如此這般一說,都同意入股。
誰不想掙錢?有錢就好辦,謙記木材商行幾乎同時在天津和福州開業。
一直到這時,濂浦熾都還隻是埋頭做生意,腦子裏轉的無非是錢。
天津與皇城北京相鄰,他去過幾回,都是為生意上的事去的。
望幾眼高高的紫禁城、寬寬的護城河,某個瞬間,心裏不免浮起趙星、趙昜或者楊淑妃、謝太後。
他就感慨了都說北京正陽門浦之一個王朝的碎片人比人,氣死人,而皇與皇比、妃與妃比昵,榮辱何止是天壤之別?不時他會生出幾許好奇心,真的很想進去看一看啊,皇家的神秘與莊嚴,已經在心底盤桓纏繞多少年了,多少年向往不已趙宋王室流落濂浦時,或許已經狼狽如喪家之犬,可是皇家的頭頂總是罩著光環,一代一代令人懷想。
機會是突然到來的。
在他離開家到福州學藝整整十九年時,八國聯軍將京城燒殺搶擄得一片狼藉。
他正恨得牙齒咬得格格響,不曾想,往西出逃的慈禧太後,回京後驚魂未定,就下旨將被毀的正陽門和頤和園重新修繕。
一興土木,就得有數千數萬的銀子往裏填。
這一項工程,被濂浦熾拿到了。
頤和園是他掙錢的地方,而正陽門是他捐錢的地方,也就是說,他其實隻是從頤和園工程中拿到錢,而重修正陽門,卻是他自個兒掏的腰包,總得往裏掏幾十萬兩吧?二十世紀初葉的北京,在經曆一場前所未前的兵患火災之後,還戰戰兢兢地回不過神來,眨眼間卻已見挑土抬木的人匆忙起來了。
濂浦熾很感謝順天府尹陳璧。
剛剛被任命為估修大臣的陳璧,是福州南通鄉人,好歹算個福建老鄉。
工程誰做不是做昵?不如送個順水人情給了濂浦熾。
做夢一般,濂浦熾終於踏入曾經花團錦簇富麗堂皇的皇家園林了。
這個頤和園,早在一一五三年金主完顏亮手中就開始修建了。
南邊的大宋江山僅剩殘垣斷壁,高宗趙構猥猥瑣瑣地捂住自己屁股底下的龍椅,不輕舉不妄動。
完顏亮當然可以開始自己的享樂生涯了。
人家抱殘守缺尚且歌舞升平,他為什麼不能?然後一二六二年和一二九一年,在一統天下前後,忽必烈興漕運,將昌平白浮泉和玉泉山水引來,汪洋一片,湖光山色,頤和園與正陽門水波漣漪,模樣與格局竟都與臨安城的那個西湖相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