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七六年那個深秋,二十多萬大部隊匆匆裝入船中倉皇離去,風刮動帆,帆遮天蔽日連綿數裏。
就這樣走了,這樣別去,兩岸的山川田野那天都戰戰兢兢地縮成一團,眼裏都是擔憂與牽掛。
恰如濂浦村的人。
那天全村老少都出來了,都站在岸邊,眼睜睜看著船過、船遠、船消失,整個過程耗費了漫長的時間,始終與之相伴的是一陣緊似一陣的咚咚巨響,這聲音來自每個人的胸腔。
心跳如鼓,這一天,他們真實體驗了這個詞的全部含義。
當時趙宋王室並不是所有人都走了。
撤退號令下達的時候,總還會有人心裏七上八下地盤算起自己的未來。
江上海上的漂泊究竟還有沒有意義呢?留下來不走行不行昵?這樣的話嚐試著問出口時,蚊鳴般低聲嗡嗡嚶嚶,小腿似乎都有點抖,因為怕,怕被當成背叛。
聽者中確實馬上就有人現出陰森的臉。
到這個節骨眼上,惟有同榮同枯、同進同退,稍有二心,就可能導致全盤皆散啊。
但這時楊淑妃開了口,淑妃小臉雪一樣蒼白,她緊皺著眉,低聲道算啦,要走就走,想留就留,聚散都由人。
有沒有聽錯?真的可以不走嗎?如釋重負於是站在岸邊揮手道別的濂浦村民之中,就不再那麼純粹,竟然多出了兩三個或數十個從曾經紙醉金迷的臨安城一路潰退而來的人,他們姓趙。
未來在這一刻其實還含混不清,隻能跟命運賭一下了。
天邊的雲朵終於將船隊悉數吞沒時,孤雁的淒楚之情驀地湧上心頭。
所有的風和雨,都將獨自承擔了,翅膀夠堅夠硬嗎?夠載動一腔愁緒與接踵而至的驚恐嗎?元兵很快就來了,潮水般湧進,齜牙咧嘴將整個村莊底朝天抄了幾遍。
但是姓趙的人苟存了下來,他們改了名換了姓,而且全村人異口同聲,都拍著胸脯大聲說村裏沒有趙姓的皇族,都走了,走得光光了。
趙姓的人當時就夾雜在村民之中,他們拚命忍著,怕淚掉下來。
若是穿幫,是要殺頭,要株連全家的呀,濂浦人很清楚這些,卻還是肯舍命來保,這樣的恩情,一世兩世都不該忘掉。
就這樣住下,哪都不去了,沒有哪裏比這更安全妥帖。
然後,春去秋來,年複一年,直至元亡了,明興了,他們才長籲一口氣,終於恢複姓趙。
而此時,披在身上的那副高不可攀的皇族盔甲早已卸下,一個一個,都如泥巴融入水中,那麼流暢自然地與趙家堡內的完璧樓這個叫濂浦的村莊渾然一體了。
隻是,如果有與王室相關的消息驀然傳來,他們的神經仍會猛地一顫,猛地一緊,猛地百感交織難以言說。
那一年,隨趙是一起離開濂浦而去的大隊人馬中,有一個人也姓趙,叫若和。
十三歲的趙若和是宋太祖趙匡胤的二弟趙光美的第十世孫。
景定年間,他曾被沒有子嗣的理宗趙昀選入宮中,納為皇儲,差一點就以親王身份繼承大宋江山了。
後來是因為皇族爭位,他敗下陣來,僅退封為閩衝郡王,在福州安居下來。
本來以為從此遠離朝廷,此生再不跟皇家打任何交道了,不料趙星他們又來福建,又來福州。
隻好重新融為一體,隻好跟隨他們一同往海上退去。
一直退到崖山,崖山昏天黑地一場惡戰,隨張世浦之―一個王朝的碎片傑一同突圍出去的十六艘船上,有一艘坐著趙若和。
然後,風又來浪又打,將十六艘船吞沒掉十二艘,剩下的四艘中,有一艘還坐著趙若和。
大難不死之後,趙若和同侍臣許達甫、黃材等人一起,順著海流向北漂移。
他們目標是福州,是濂浦。
但船到廈門浯嶼一帶,又遇台風,船破桅斷,糧絕水盡,隻能上岸,先在一個叫銀坑的地方隱藏,後又轉到佛曇。
佛曇隱居著另一個神秘的皇親,他就是楊淑妃的哥哥楊亮節。
楊亮節也是由濂浦登船隨大隊人馬一起離去的,船隊經過漳州漳浦一帶海麵時,他病倒了,再不堪海上顛簸之苦,於是上岸休養,就住在佛曇。
彼此重逢,卻裝不識,抬頭低頭都將眼神錯開。
但攏到一塊來住,多少還是能壯個膽、幫個襯。
趙若和改姓黃。
他娶妻生子,繁衍後代,卻至死都沒透露自己的真實身份與真實姓氏。
直至明洪武十八年,家族中有人欲娶趙若和的侍臣黃材的後裔為妻,被人以同姓通婚罪告到公堂,為了保命,那本深深匿藏的族譜才從隱秘處掏出。
滿堂皆驚,原來他們是趙姓一百八十六年後,趙若趙家堡內的這個石塔仿開封鐵塔而建,其和的第九世孫趙範以二甲進寓意不言自明趙姓趙家堡外一直飄著宋趙兩麵大旗士及第,出仕為官,家道開始興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