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異國的天空下翹首北望,幼帝慌亂的臉、楊淑妃淒楚又期待的目光一直如影相隨,以及那些同仁,他們葬身崖山下的大海腹中後,鬼魂會不會隨波漂到占城,令他也無一日安寧?總之他在那個動蕩之秋,隻給他的家國、他的宋朝留下一個絕情的背影,從此浪跡天涯。
所謂的名節聲譽,一概無法再去介意與計較。
即使有誤,也百口莫辯,隻能選擇緘默。
為官一世,顛簸輾轉萬裏,也不遺餘力地絞盡腦汁費盡心機過,最後呢,最後僅留下一個惡名,那麼大的國土之上,他的魂魄竟再也找不到一個落腳的地方了。
除了福州濂浦村。
德祐二年三月,他初到濂浦村,揮毫寫下大福大貴四置村裏人畫的陳宜中臉雖是黑的倒也眉目清秀個大字時,心裏其實是在祈禱,祈禱朝廷的命運與個人的時運都能夠柳暗花明,卻並沒有正眼將這個村子認真打量一下。
除了偶爾在漫山遍野的石頭上找出幾塊平整的寫寫字練練書法,他並不曾再耗費隻言片語提到這個村莊。
不曾想,在他離去後,在包括他的故鄉浙江永嘉在內的中國各地都巳經將他鄙棄的時候,他的祠堂卻在這個小村建起來了,裏頭供著浦豪一個王朝的碎片陳宜中祠堂他的塑像,不時有人燒香、上供品,直至今天。
他的塑像曾經與高宗趙構、端宗趙星、幼帝趙昜以及張世傑、陸秀夫、文天祥一起擺在平山閣裏,也是奇怪,每逢春天到來,其他人都沒事,偏偏就是他的塑像總是喊漆,臉上一層層掉釉,所以有人就得出結論,說他因為慚愧,愧得冒汗,所以才這樣。
於是在五六百米遠的地方,以青磚烏瓦專門為他另建一座祠,取名丞相祠,那是在明朝中葉。
每年正月十八日村裏總要將各人塑像從宮裏祠裏抬出,載歌載舞環村繞行,稱為遊神,這是全村最盛大的活動,比春節還熱鬧,哪一次都沒有將陳宜中漏下。
他被八抬大轎載著,披燈掛彩,神氣活現地四處遊走,一路都有百姓等在兩旁,燒著香,捧著供品。
在這之前的正月十五,林浦村通往平山閣的路每一條都顯得堵,每家每戶都派去一名主政的男丁,到平山閣裏參加祭拜。
去時他們空著兩手,回來時則一手提燈籠,一手抓隻塑料袋,村中每年舉行一個叫分飯的儀式以此紀念南宋皇帝離去時開倉濟糧村裏人正準備著過節用的糕點袋裏裝著一團米飯,另有些許雞蛋、橘子、光餅之類。
那時夜色已濃,家家戶戶都團團圍在桌子前,美味佳肴都擺好了,隻等著那個派去平山閣的人回來。
他回來了,將帶回的那團飯擺上桌,各人吃上一兩口,剩下的再撒向屋前房後,讓雞鴨貓狗一個王朝的碎片也分享。
分飯,是這個儀式的名稱,沒有其他任何地方有類似的節日,林浦卻有。
一二七六年趙圼一行離去時,屯在村裏的糧食並不能全部運走,便開倉,分發百姓。
村裏都認為這件事是陳宜中辦的。
他那時是運糧官哩。
他們總是這麼說。
運糧官這個官銜比左丞相低多了,但丞相可能調度支配了運糧開倉一事,所以,陳宜中其他的作為都被村裏人忽略,隻記著他將糧運來,又分掉。
那年分出來的糧真多啊,足以讓濂浦以及相鄰的幾村人五年不會挨餓。
整整五年所以,這樣的恩德被記得很牢,七百多年來,便以分飯這種特殊的儀式,懷念與感激,很虔誠,很認真,連外出打工、做生意的,也都想盡辦法趕回來參加。
參加了,這一年在外心裏就踏實了。
如果魂靈有知,陳宜中真的要感激涕零了。
或許他還該想到,百姓其實多麼善良與純樸,付出那麼一點,收獲的卻是這麼豐厚、這麼悠長、這麼源源不絕。
然後他一定會後悔早知如此,之前他真該多做點實事,少惹點是非。
畢竟他曾經那麼位高權重,以那樣的地位,為百姓多謀點福還是輕而易舉的。
口述十六另一種陳宜中時間二七年四月十二曰星期四口述人餘力,男,五十六歲,浙江省溫州市第三中學曆史教師陳宜中是浙江永嘉人,他老家現在巳經沒有後人了,我找了很多年都沒找到。
據《陳氏宋譜》上記載,他有兩個兒子,大的叫秉燔,小的叫秉蜃,兩人在南宋滅亡前都病死了。
你們福建那邊有陳宜中的母親葬在漳州東山之說,這是有可能的。
陳宜中母親死在溫州棺材一路運到福建,到了東山那裏,不便再放在船上漂了,所以很可能就找地方埋下。
至於說陳宜中讓他的長子陳元樸在東山島留下來守墓,隱姓埋名至今繁衍了四千多人,這個我保留看法,我認為不可能。